人界使徒 第二百八十三章 云舒（四）

乔伊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一本通用语写成的书。红龙团转战四处，自然不会带很多书籍，所以他至少把手上这本书看了十遍。不过他仍旧看得津津有味——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自从被俘，乔伊斯就很有作俘虏的自觉。所以，尽管他有着不小的行动自由度，却还是自囚于这座帐篷。平时除了行军，他基本吃喝拉撒睡都没出去过。

好在乔伊斯也算个魔法大家，借助萨氏提供的魔法材料，他倒是将这个狭小的空间处理得清新自然，不至于让人一进来就感到一股憋闷的气息。

此时，帐篷外面传来了说话声。那声音乔伊斯很熟悉，因为他已经跟那人聊过很多次了。所以他将书合上，轻轻放在桌面上，等待着那人用不着调的语气跟他打招呼……

罗杰并不知道乔伊斯很期待他的到来，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因为他想知道的，要么乔伊斯都说了，要么就是打死他都不会说的。

罗杰这次来，只是为了萝莎琳德。

守在乔伊斯帐篷门口的年轻法师，是个熟悉面孔。罗杰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叫科波菲尔还是科索菲尔的。上次罗杰想见乔伊斯，他就拽兮兮地让罗杰去拿“首席”的批准，于是罗杰叫了几个佣兵把他揍了一顿。

因为这段往事，罗杰一看到他就感觉心情很不错，心说如果你还继续拽，我就继续揍你。

不过这个法师显然是个长记性的人，并没有给罗杰动手的机会。他看到罗杰抱着膀子，跃跃欲试地走来，便退开两步，将封门让了出来。

“学乖了？”罗杰路过他，挑衅似的刺了他一句。

“尽职而已。上次是，这次也是。”年轻的法师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罗杰砸吧了下这句话，索然无味。于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掀开封门，带着冰魔女走了进去。

“嘿，我尊敬的王子殿下，马上就要当军部的阶下囚了，有什么感想不？”罗杰还未坐定，便乐呵呵地说道。

乔伊斯扫了一眼罗杰，目光却落在他身后那个清冷的女子身上。身为水系法师，那女子周身晦涩的元素力量立即抓住了他的好奇心。

“人间界对我而言，不过是座大点儿的囚笼。囚于此处，囚于彼处，并无区别。”乔伊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罗杰的调侃话，双眼却带着迷惑地看着萝莎琳德。

罗杰注意到了乔伊斯视线的焦点，所以做作地盯了他一眼，再转头看向萝莎琳德，又转回去看着这位魔族王子，最后笑道：“啊，我忘了介绍了。萝莎，这位是乔伊斯。乔伊斯，这位是萝莎琳德。”

名字不过是个称谓，本就没有什么意义，有意义的是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以及这个人的性格、能力、背景等等。所以，单纯介绍个名字，等于什么都没有介绍……

不过当罗杰说出冰魔女名字的时候，乔伊斯的神态明显不再宁静。很显然，他明白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萝莎琳德？”魔族王子的面色丰富起来，静如深潭的双目中也泛起了涟漪。他口中念叨着这个名字，然后转向罗杰，确认般问道：“那一位‘萝莎琳德’？”

“是的，‘那一位’萝莎琳德。”罗杰像打哑谜似的回答道。

乔伊斯的手抖了一下，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的脊梁也挺直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要站起来，迎向罗杰身侧的冰魔女。但是最终，他并没有那么做，而只是再次呢喃了一声“萝莎琳德”，目光开始闪烁……

眼前的年轻女子将乔伊斯带到了回忆之中。二十多年前他与萝莎父亲米凯利斯在人间界游历的场景开始在眼前浮现。

那个时候，他们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尽管身为皇室成员，生活环境过早地将超越年纪的“深沉”烙印在他们的思维之中，但是他们仍旧有几分天真，几分放纵，拥有着年轻精灵该有的洒脱与浪漫。

换句话说，那几年的游历时光，留给乔伊斯的，是永远无法重现的美好回忆。

那时，乔伊斯的心属于奥丽薇亚——一位聪颖博学的天才精灵；而米凯利斯的心则沦陷于伊莎贝拉——一位温柔多情的人类法师。他们四个有过短暂的同在人间界的时光，而乔伊斯则见证了萝莎琳德的出生，甚至就连“萝莎琳德”这个名字的诞生，都有他的几分功劳。

“萝莎琳德”在精灵语中意味着“繁花似锦之地”。对于元素力量极度紊乱的魔界来说，很少有什么地方能够长出似锦繁花。稀少则意味着价值，而“萝莎琳德”这个名字，意味着这个女婴的珍贵……

不过珍贵并不代表不能舍弃。从一开始，身为魔界大君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米凯利斯就知道他不可能永远留在人间界，而伊莎贝拉身为人类，也不会被魔皇一族所接受。所以，人间界同游的时光虽然美好，但是在乔伊斯看来，遗憾却从一开始便注定。

米凯利斯离开了，留下的乔伊斯照顾了伊莎贝拉母女一段时间。他看着萝莎琳德牙牙学语，看着她蹒跚学步，然后他也离开了。

亏欠留在了人间界，愧疚却跟随乔伊斯去了魔界……

再次见到萝莎琳德的乔伊斯，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走上前去，看着她的眼睛，按照人间界的习惯，叫她一声“侄女”……

罗杰看着乔伊斯陷入回忆，并没有打扰他，只是拉着萝莎坐在书桌对面，静静地等待着，直到魔族王子的眼神恢复灵动。

“萝莎，这位，是你父亲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叔叔。”罗杰说道。

萝莎琳德的眼眸中有了一丁点波动，但是也仅此而已。她的记忆中，早就没了父亲的身影。至于这位叔叔，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概念。她那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所谓亲人，只有一位相依为命的母亲而已。

所以，对萝莎来说，“叔叔”这个词，与“石头”、“树木”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词汇而已。

“嗯。”她应道。

罗杰没有从萝莎琳德的神色中看到伤心、落寞、激动或者什么类似情感，她的反应就是那么清淡，清淡到似乎什么意味都没有蕴含，但他就是没来由的一阵心疼。

于是罗杰伸出手，握住了萝莎琳德搭在一起的纤手——触感微凉，如同她的情绪。

“过两天他就要被送走了。然后会被严刑拷打，逼问情报。逼问完了说不定还要被剥皮抽筋，挂在旗杆上承受日晒雨淋，以作为帝国与魔族势不两立的例证。所以啊，这说不定就是你们的最后一面了。你要是有什么交代的，可得抓紧。以后就没这机会了。”罗杰假装嬉笑着说道。

冰魔女转头看了罗杰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厌弃的意味，这让罗杰的心情变好了些。对他来说，即便是厌弃，也好过清淡如水。

乔伊斯缓过神来，正好看到眼前这让他有些无法理解的一幕。他已经感觉萝莎琳德与常人不同，但是短时间里却又看不出哪里不同，于是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罗杰。

罗杰捕捉到了乔伊斯传递的信息，但是他知道自己没办法用几句话将所有的一切都解释清楚。所以他只是选择了其中的关键点，说道：“萝莎，是元素体质。”

乔伊斯恍然大悟。罗杰曾经向他询问过很多关于元素体质的知识，他还以为对方只是好奇。现在他才知道，当时的罗杰是在尝试解决萝莎琳德的问题。不过很快，忧虑出现在乔伊斯的脸上，因为他知道，拥有元素体质的魔族全都无法逃脱被元素同化的命运，没有例外。

而从萝莎琳德的状态来看，显然她的同化过程已经开始了……

“怎么可能，她还这么年轻？”乔伊斯惊道，心中满是不忍。

罗杰叹了口气，“年轻归年轻，架不住有个老混蛋把同化的过程加速了……”

“什么？！”乔伊斯的语气猛然加重，声音中有了明显的怒意。他沦为囚徒之后，很少表现出情绪，因为他知道囚徒的情绪除了能招来嘲笑，不会有任何作用。不过此刻，对萝莎琳德的深深愧疚，令他压制不住怒火了。

“说来话长。”罗杰叹气道：“概括地讲，是她的思维本质被替换成水系元素了。这让她能够像你们精灵一样直接与元素世界进行交互，极大提高了元素掌控力。但是那个老混蛋没办法隔绝元素世界对她精神的侵蚀，所以不得不用树精灵的生命魔法为她重塑思维边界。

“重塑边界的实验倒是成功了，但是她已经损失了太多人类情感。而且重塑边界不等于将她的思维与元素世界隔离，我这边努力培养着她的人类情感，另一边，元素世界还在持续同化着她的思维。这场拉锯战，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赢……”

罗杰提到的有关本源与思维的实验，乔伊斯没有听过。但是博学如他，也能大概理解。所以乔伊斯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么最初，又是为了什么？”

“鬼知道……”罗杰抱怨道：“过去的事，就没有深究的必要了——主要是我们也没深究的力量。毕竟就算一百个你我绑在一起，也干不过那个老混蛋。所以我这次带她来，不是想找你帮忙报仇，而是想让她多跟这个世界接触接触，加快她的恢复速度——毕竟你是她叔叔。”

乔伊斯闻言，点了点头道：“必会尽力！”

罗杰应了一声，看了下萝莎琳德仍旧清冷的面孔，继续说道：“可惜你我留在这里的时间都不多了。尤其是你们，这次去军部，吉凶未卜啊。我知道你有很多东西不想与我们人类分享，但是到了军部，可能就不像现在这么轻松了……”

乔伊斯闻言，苦笑了下。对他来说，进入人间界的那一瞬间，他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大不了去死而已，又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只不过忽然之间，他又有了牵挂……

看向对他们谈话丝毫不感兴趣的萝莎琳德，乔伊斯轻轻摇了摇头。

“贱命一条，他们喜欢，拿去就好了。”他说道。

罗杰耸耸肩。“能活着就活着吧，别太想不开了。再说，是你们魔族来打我们人类，你多漏点儿消息给我们，只不过会少赚些，又不会赔本，对吧？人类也不至于反攻到魔界去——毕竟那破地儿我们不稀罕……”

本来乔伊斯陷入到了情绪之中，正有些伤感，听了罗杰的话，脸上的表情顿时变成了哭笑不得——这是多赚少赔的问题么？

乔伊斯很感慨，罗杰这家伙总能一本正经地将沉重话题给搞成玩笑……

不过罗杰没有关注乔伊斯的表情变化，而是转换话题道：“对了，艾琳诺哪去了？她算是萝莎的姑妈，一并叫来展开亲情攻势，我就不信对这姑娘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乔伊斯很想说“我是个囚犯啊，我怎么知道另一个囚犯去哪里了”。不过这么说话是罗杰的风格，不是他的。所以他回答：“外面的人或许会知道。”

罗杰“嗯”了一声，就要起身，乔伊斯却抬手叫住了他。魔族王子用很少见的迟疑语气问道：“罗杰，我……可以单独跟萝莎谈谈么？”

“哦？”罗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冰魔女问道：“可以么？”

“不可以。”萝莎琳德淡淡回答。

“嗯。”罗杰耸耸肩，对乔伊斯重复道：“不可以。”

“……”

用一只手撑着封门，罗杰把脑袋探出帐篷，问门口的年轻法师道：“嘿，艾琳诺在哪儿？”

守门的法师瞥了罗杰一眼，回道：“跟奎克团长在一起。”

罗杰眼睛一亮，“呵呵，雷蒙德还真跟她勾搭上了？”他自言自语了下，然后对那年轻法师命令道：“去你‘奎克团长’那儿，给我把艾琳诺叫过来。”

年轻法师岿然不动：“对不起，神眷者阁下，这不是我的职责。”

罗杰皱眉：“这门，我替你守着。”

法师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

罗杰点点头，说道：“明白了。”然后他冲着法师营帐外正在跟一个野蛮人摔跤的三个人类佣兵喊道：“嘿，你们几个，过来帮把手！”

听到罗杰的喊声，佣兵们停了手。而那个野蛮人也懂通用语，而且也被罗杰治过伤，便跟着三个人类佣兵一起走了过来。

“罗杰，啥事儿？”打头的佣兵有些自来熟，一边抹着脑门上混合着泥土的汗水一边问道。

“你你你……”罗杰指点着野蛮人跟两个人类佣兵，又指向年轻法师，说道：“帮我揍他。”然后他指着最后一个佣兵：“告诉雷蒙德，我正找一个叫作艾琳诺的女人，让她立即来我这里。”

“好咧！”佣兵们摩拳擦掌地答道，然后惨叫声就传了出来。他们看这些高傲法师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再加上这是来自神眷者的命令，由不得他们不出力……

罗杰放下了封门，但是它丝毫挡不住惨叫声。乔伊斯皱了皱眉头，“何必难为他，他也不过是在执行首席的命令而已。”

“难道我的命令就不是命令了？”罗杰嗤笑道：“这事儿吧，跟他个人无关。萨维德拉家的那几个法师总是鼻孔朝天的，对我不屑一顾。他们也不算算我给萨氏带来了多大收益。所以啊，就该给他们点儿教训，让他们明白我的地位……”

罗杰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轻戳冰魔女的肩膀，“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萝莎琳德以毫无变化的表情告诉罗杰她不感兴趣。

乔伊斯摇摇头，不再劝说罗杰，只是手指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释放出魔力开启了隔音法阵。顿时，凄厉的惨叫声消失无踪，帐篷内的气氛适宜了不少。

“啧啧，还挺讲究……”罗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