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使徒 第二百七十八章 风起（四）

这次争风吃醋事件，看起来确实平淡无奇。喜欢水厅的潘·彼得遇上了初来帝都的麦克唐纳，两个人都要争抢一位当红的精灵女子。后者身为骑士团团长幼子，在自己地盘横行霸道惯了，全然没把对面的黄毛放在眼里。潘·彼得也一直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毕竟‘皇帝私生子’这种身份是不能拿到明面上当筹码的。

总之，麦克唐纳拼地位，潘·彼得拼实力，两伙人一对上就是剑拔弩张。待到水厅的人插上话，让麦克唐纳知道了眼前黄毛的身份，却已经来不及了，双方已经吵出了真火……

说起来这位骑士团团长之子不看重皇帝私生子的身份，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是婚生子，不论从法理还是从世俗观念上看，地位都不比皇帝的私生子要低。加上两人都来了火气，错过了握手言和的时机，于是在水厅上演了一出高端闹剧——虽然因为顾忌彼此的身份没有闹出人命，但是双方的部从都见了血。

最终，以麦克唐纳的一句“杂种”将闹剧推上了**。潘·彼得勃然大怒，借着酒劲胡吹海侃，大意是“别看老子是个私生子，用不了多久你们教廷所有人都得毕恭毕敬地跪在老子脚下，因为老子会成为‘神圣的化身’。”

罗杰看到这里，心中大概明白了。潘·彼得的这句气话，是北面认为最有价值的情报。不过他并不认为这些能证明什么。

“喝高了吹牛而已。”罗杰皱眉道。

“当然，确实是酒后胡言。但是……”恩岚道：“你我山吹海侃的时候也不少，是不是每次吹嘘的东西都是平时意淫过的？如果平日里从来没有想过，喝高了吹牛的时候又怎么会脱口而出？”

“所以，这个八皇子平日里意淫过成为‘神圣化身’？”罗杰诧异道：“这么说也有道理，他是个酒色之徒，如果没有平日里积累的念头，吵架的时候不太可能说出这样一个词。不过，神圣化身是个什么玩意？光明教里边从来没有过这个概念。”

恩岚闻言，没有立即回答罗杰，却故作深沉地笑了下，掏出一个精致的酒瓶，然后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这才看着罗杰，语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距离晨星女神点燃神火，已经超过三百年了。回归的万神殿，或许会需要新鲜血液。”

“嗯……啊？”罗杰条件反射似的“嗯”了一声，又疑惑地“啊”了一声，面上露出不解之意，显然没跟上恩岚的谈话节奏。

恩岚知道自己这句话过于跳脱，所以他只是一口一口抿着杯中酒，给罗杰留下了思考的时间。

少顷，看着罗杰的目光重新灵动起来，恩岚又指了指那张羊皮纸说道：“如果万神殿需要新鲜血液，谁会成为候选者？”

罗杰的眼睛眯了一下。恩岚的这句话就比较直白了，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不过明白归明白，罗杰并不认为那是一种可能。“危言耸听可不是你的风格。而且，现在我没那心情。”罗杰深吸一口气，带着点儿不满地回道。

“你以为我单凭潘·彼得的一句酒后狂言便做了判断？我是那种做事不靠谱的人么？再说了，资料都是从北面送来的，你不能否认他们的专业性吧？还有，别忘了我老爸曾经的职位，他可是能接触到不少皇家密辛的。”恩岚笑得好整以暇。

罗杰皱了皱眉，怀疑道：“难道你老爸判断，三世想要封神？”

恩岚但笑不语。

罗杰端详了一会儿恩岚有些古怪的表情，很快便看出了其中的不自然。他眨巴了下眼睛，用怀疑的语气说道：“也可能这不是你老爸的判断，而是你在帐篷里憋久了产生的臆想。‘诸神无过往’，祂们点燃神火的记录早就湮灭在历史之中了，你老爸知道再多的密辛也触及不到核心。”

恩岚摇摇头，似乎并不愿意跟罗杰在这方面争执。他只是指指桌上堆积的资料说道：“究竟是谁给出的这个猜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猜测已经出现了，而我们就要验证它。可惜的是，远程传讯法阵的效率太低，绝大部分资料传不过来，所以，在这方面你我暂时都无法出力。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潘·彼得的酒后之言，只是促使我们开始调查的起点。这个猜测，比你想的要可靠。”

听了恩岚的话，罗杰隐约觉得背后还有隐情。不过既然恩岚没有说，罗杰也就没再追问。他只是想了下，问道：“那么，需要我做什么？”

“有机会的话，搞清楚眷顾你的，究竟是哪一位。”

罗杰皱眉：“这件事，除了那位亲口表明身份，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确认。但是你也知道，除了第一次连通源海，祂再也没有回应过我。就算我肆无忌惮地浪费祂的源力，祂都没有过问过。”

“嗯，不需要特意去做。但是如果有机会，努把力。”

“很重要么？”罗杰诧异。在他看来，万神殿本为一体，哪个神眷顾了自己，其实并不需要关心。

“不知道是不是很重要。”恩岚这次回答地很直率。“不过，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你知道么，据我们调查，目前为止，大多数神眷者都跟你一样，不知所属之神的神名。而那些宣称了神名的，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们中的一部分在撒谎。”

“哦？这么说，我并不是特殊的那个？”罗杰应道，隐隐有些高兴。他从来就不希望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因为特殊便意味着容易吸引注意力。他这个贾尔斯学派的异端可不想吸引某些过于炽烈的目光……

“你确实不是特殊的那一个。但问题在于，与历史上的神眷者相比，你们却是非常特殊的一批。”恩岚道。

“怎么说？”

“因为以往的神眷者，都知道眷顾他们的主神是谁。这从历史上对他们的称谓便能看出来，例如‘战神眷者’、‘晨星眷者’之类的。”

“那有没有不挂主神名号的神眷者？”罗杰问道。

“有倒是有，但是他们只占少数，不像你们，几乎都不知道主神名号。而且，对于历史上那些不愿意将主神挂在名号中的神眷者，我们认为，眷顾他们的主神只是不愿意彰显身份，而非隐瞒了身份。例如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隐匿之神的眷者’这样的称号，但是隐匿之神却不可能完全没有眷者，毕竟祂的祭坛也不少。”

罗杰点头，伸手摸着下巴的胡渣，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个消息来得太晚了点儿。”

恩岚苦笑了下，“神眷者之事一直被枢机派掌控，我们只能通过俗务派得到些零星资料，所以一直没敢下论断。而这次是因为“圣灵复苏日”即将到来，教皇召唤所有神眷者进入圣城，消息源集中，我们才最终确认。”

罗杰摆摆手，表示他并非在追究责任。他不敢去圣城，跟他知不知道主神是谁没什么关系，他怕的是自己“贾尔斯学派传人”这个身份。

所以，罗杰略过细节，直接问道：“说起来这个“圣灵复苏日”，你说有办法打发席琳那个婆娘，让我不被她抓到圣城，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哦，这个啊，我得先跟你说下背景。”恩岚点点头道：“首先呢，帝国拿下阿肯色平原之后，军部的情报系统似乎有了空闲。于是我们手中握着两个重量级魔族的事儿被他们知道了。”

“嗯……这可不是个好消息。”罗杰脸色阴沉了下来。尽管干这件事儿的时候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要东窗事发，但是事到临头的时候，心里仍旧有些不愿意接受。

恩岚耸耸肩。“这个消息好不好，是相对的。如果这个消息能免去你的圣城之行呢？”

罗杰的眼睛眯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疑惑道：“怎么操作？”

恩岚回答道：“事情的始末，军部已经掌握了，但是还没有正式在军事法庭上起诉。我爸提前得到了消息，正在运作。不出意外的话，会争取到流放十到十五年的处罚。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被流放。”

对恩岚这样不介意吃苦的人来说，所谓的流放只不过是换个工作的地方而已。并且过段时日等这件事儿降温了，老萨维德拉再奔走一番，很快他就可以自由离开流放地。所以，这“流放之刑”确实是挺不错的选择。

“流放到哪里？”罗杰问道。

“咱们埃尔斯特的流放地基本有两处。一是西北大雪山脚下，用于抵挡高山矮人；二是东北晨光行省，用于镇压边民。既然佩克都说东北将会是乱世中的安稳地，我没有理由不去那边。”

罗杰点点头。晨光行省毗邻他的家乡坎平行省，一年半载也能回趟家，跟着恩岚去转悠转悠也可以。虽说挂着个“流徙之徒”的恶名不好看，但是总比去圣城担惊受怕要好一些。

“可是我早就注销了军籍，军事法庭恐怕管不着教廷的神眷者。”罗杰为了能够顺利被流放，积极指出其中可能存在的漏洞。

恩岚撇撇嘴道：“这种小事儿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战争年代，脱离军籍不容易，想把自己塞进去还不容易？如果你愿意，我这就传讯让北面给你伪造资料。”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你可确定了？按我看，去一趟圣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贾尔斯学派从来就不是教廷的大敌，更何况现在已经没落，他们不会在意这种小势力的。而且就算他们还在意，有布鲁克家从中斡旋，你应该也吃不了亏。”

罗杰赶紧摆手，他现在不很信任恩岚的“局势分析”。更何况，小命是自己的，能不冒险就尽量不冒险。

“就流放吧，圣城我肯定是不想去的。”罗杰说道。顿了顿，他却又有些迟疑，“席琳那边能行么？她这次来，是带着教皇谕令的，未必会在意军部的权威。毕竟，我现在是挂着一级牧师头衔的神眷者，按理说教廷更有资格处置我。”

“我早就考虑过了，从法理上讲，军事法庭对军人的裁判权高于教廷，除非教皇使用他的豁免权豁免你的罪行。”

“那我可得恳请他老人家别这么善良。”罗杰笑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你觉得席琳这个脑子一根筋的傻娘们能接受这个说法么？在她心中，教皇谕旨大于一切。万一她坚持，按照她的倔脾气，我除了让萝莎琳德把她揍死之外就没别的办法了。不过一则萝莎不一定听我的，二则未必揍得死她，三责就算揍死了，随之而来的麻烦我也扛不住啊……”

对此，恩岚似乎胸有成竹。他笑道：“这个你不要担心。红龙团之中，压得住她的，又不止冰魔女一个。”

罗杰转了转眼珠，试探道：“内森？他会帮我么？”

“内森会劝服她的，虽然不是为了你。”恩岚笑道：“以前我说过，咱们这位年轻的‘蔚蓝之星’很天真，天真就容易被正义说服。而犯罪了就要服刑，这就是无可辩驳的正义。所以，内森那边就交给我了。”

不过罗杰还是有所担心——他并不喜欢这种无力掌控事态发展的感觉。恩岚看出了他的迟疑，于是又笑着补充道：“看起来，你还不知道那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罗杰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眼睑的缝隙里露出了一股恩岚很懂的色彩。

“他们俩已经搞在一起了？”罗杰带着点贱兮兮的期待，问道。

“哦，如果你的‘搞在一起’指的是‘彼此坦诚相见’，那还没有。毕竟未婚同居是罪恶。”恩岚笑道：“但是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一日千里，正处在甜蜜度飙升期，融洽得跟一个人似的。所以，劝服了内森，就等于劝服了席琳。”

罗杰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仍旧叮嘱了一句道：“我拖不了几天了，让北面尽快把流放这事儿给敲定吧。”

恩岚点头，“没问题。我预料到了你的意见，已经让北面着手处理了。更何况，就算最终没办成，你去一趟圣城也不是不可以。布鲁克家不会容忍失去你的——你现在应该知道一个神眷者的价值了吧？”

罗杰摊摊手道：“能不去还是不去吧。除了贾尔斯学派余孽这事儿，别忘了我还是精灵神眷者的导师。普通人不知道这事儿，教廷不可能不知道。对了，关于这个，我知道南方教廷反应强烈，咱们北面是怎么说的？”

“教廷方面，似乎在刻意压制这个消息带来的影响，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国战僵持期间，是不可能主动打压‘盟友’的。”恩岚解释道：“所以，北面只是有些‘人类至上主义者’正在闹腾。不过，那些无根无源的弱智掀不起什么风浪。”

罗杰眼中的担忧之色终于散去了。

恩岚看罗杰没什么问的了，就从纸堆中翻出来一叠临时装订的资料，抵在他面前。

“这是？”罗杰问。

恩岚回答：“我说过，上面那位意图封神，并不是一个无端揣测。而这些是我们搜集的部分跟源海有关的资料，需要你这个神眷者的专业意见。你先看看。”

罗杰接过那一叠羊皮纸，一边心疼高昂的超远距通讯费，一边随手翻看起那些被法阵烧灼而成的字迹。

“最后，还有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告诉你。”恩岚看着罗杰翻看资料的样子，用很随意的语气说道。

“哦？说吧。”罗杰随口应道。

“好消息是，我哥死了；坏消息是，我要结婚了。”

“嗯？说反了吧。”被源海资料吸引的罗杰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仔细咀嚼恩岚的词句，所以只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不过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了什么……

罗杰猛一抬头，盯着恩岚的眼睛，惊讶地问道：“你说你哥死了，你的堂哥，皮尔逊·萨维德LS氏第一顺位继承人，死了？”

恩岚点点头。

罗杰“嘭”地一声将那叠羊皮纸扔在桌上，语气仍旧饱含惊讶：“所以，你现在就是萨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了？”

恩岚又点点头。

罗杰感觉后背猛然蹿上一股凉意。他盯着恩岚，迟疑了下，但还是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死于仇家刺杀。”恩岚言简意赅，语调平缓。

罗杰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左右看了看，在清晰感觉到隔音法阵的运作之后，半抬起身子，靠近恩岚，压低声音又问了一句：“是你么？”

恩岚知道罗杰在问什么，他也在等待这个问题。不过他仍旧不知道这个问题最正确的答案是什么。所以他看着罗杰的眼睛，又想了很久，最后才说道：“虽然不是我，但与我脱不开干系。”

罗杰听了这个回答，没有再追问什么，而是缓缓坐了回去。他用食指敲击着桌面，一遍一遍，在心中细细品味着恩岚的这句话……

罗杰眼前一幕幕闪过。从恩岚的帝都出逃，到他在北国参军，再到被魔族与阿迪娜人追赶得如同丧家之犬，最后总算在赛尔城缓过一口气……

罗杰忽然明白，正如自己讨厌不确定性一样，高傲的恩岚也不喜欢他的命运一直被别人掌控。

恩岚，在寻找一条快速拥有力量的捷径。而在达成目标之前，他不在意手段……

“所以，这才是你选择来南方的真正原因——万一事败，也只有阿迪娜的辽阔国土才能隔绝萨氏主家的手臂。而战事、魔族，不过是你的借口。”罗杰最后说道。

恩岚抿了下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吐出来“抱歉”二字。

罗杰盯了会儿恩岚的眼睛，却忽然出声笑了下。他摆摆手，很不以为意地说道：“没什么，咱们之间，没必要说这些没用的。”停了下，他又说道：“那么，关于你的坏消息……新娘是简尼·布鲁克？”

恩岚又沉默了很久。不过罗杰很容易看出来，他这次的沉默与上次是不同的。上次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而这一次，是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但是最终，恩岚还是点了头……

“是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