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使徒 第二百七十九章 风起（五）

罗杰离开了，精神有些恍惚。

恩岚承认他与皮尔逊·萨维德拉之死有关，罗杰并没有太过吃惊。毕竟，这类豪富之家兄弟相残的故事，即便没有亲眼见过，也在小说、话本中听过不少。并且罗杰也不认识皮尔逊，所以他的死，对罗杰来说，跟远在阿肯色平原上的一个普通士兵的死并没有多少区别。

给罗杰以极大冲击的，是恩岚的婚事——新娘不是巧儿的婚事。

其实新娘到底是谁，罗杰也不怎么关心，虽然难免会为那个能够读懂男人内心的女子惋惜。真正令他无法释怀的，是恩岚的变化，令他不得不审视自己与恩岚关系的变化……

几年前，一个普通的冬日，一个普通的小酒馆中，喝得熏熏然的恩岚、罗杰与海洛瘫坐在一张脏兮兮的桌子旁，一起“探讨”着各自的“人生哲学”。罗杰不太记得自己与海洛说了什么，但是他却依稀记得恩岚说了什么……

恩岚说，他是个商人，能够将一切都摆在桌面上明码标价的商人。对他来说，道德、底线、准则之类的东西，都是可以出卖的——只要有人能够开出足够的价码。

在这方面，恩岚说他与世俗所认定的恶人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唯一的不同在于，他是个远视之人，不会轻易将这些东西出卖，因为他知道它们的价值。而那些所谓的“恶人”不知道，总是轻贱地出卖诸神赋予他们的财富。

但是他同时又说，有三样东西，他把它们定为“无价”。在他的交易桌上，没有什么能够重过它们，并且他的交易天平也无法衡量这三者中谁的价值更高，谁的更低。他说这三样东西叫做“亲情、友情、爱情”。

年轻人，难免会对这种过于感性的东西嗤之以鼻。所以罗杰与海洛都笑了，笑得歇斯底里那种，难得将恩岚这种从来不知道脸为何物的人给笑脸红了……

不过如今，罗杰却只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杀害自己的堂兄，或许并不有损于恩岚的“亲情”，因为他跟他堂兄并不亲；他或许也没有轻贱自己的“友情”，毕竟他仍旧将秘密与朋友分享。但是罗杰却切切实实地明白，恩岚的“爱情”已经不再无价，它被摆在了交易桌上，放在了交易天平的一端……

在天平的另一端，堆积着这个世界上至为沉重之物：力量、生存、权势、责任等等……这些压力聚集在一起，终于摧毁了恩岚对“无价”的定义。

于是，承载着“爱情”的这一端慢慢翘了起来。

罗杰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恩岚的交易桌上不再存有“无价”之物……

……

雨林中的落日并不炫目，但是它消失在林海边缘的那一刹那，光线的骤然变化仍旧在罗杰的心中多塞了一个节拍。他微微颤抖了下，让乱糟糟的心情平复了一些，随后，视野中的世界似乎也不再模糊了。

罗杰摇摇头，然后自嘲地笑了笑——在这个暗流涌动的世界，其实最不需要的，就是他这种多愁善感……

……

夜色逐渐笼罩了下来，但是营地中并没有变得安静。久未出战的佣兵们一个个生龙活虎，聚集在一起用拳脚宣泄着过剩的精力。罗杰一边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南腔北调的招呼。他现在只想回住处好好睡一觉，来缓解从身体到心理的疲劳感。

不过，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有些人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内森与席琳正在木屋前等着他。

内森穿着一套粗布麻衣，腰间却挂着剑鞘精致的“深空归燕”；面孔虽然俊朗，可是腮帮子却满是乱七八糟的胡茬；面色看起来还算沉静，但是眼中的焦虑却根本掩饰不住……

这些彼此冲突的元素堆积在一个人身上，让罗杰满心都是违和感……

而内森身边则是那个让罗杰一见就脑袋疼的“永恒光辉”。她照例穿着那套尽显身体曲线的紧身甲，长发依旧扎成马尾束在脑后，浑身上下看着倒是轻轻爽爽，跟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完全是两种风格。

不过席琳似乎并不在意两个人的不协调，只是将肩膀轻轻靠着男人的左臂上，一脸幸福的笑容……

不远处则立着面无表情的蒙莉莎。罗杰瞟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同时涌现出幸灾乐祸与惋惜同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

罗杰翻了翻眼皮，将复杂的内心活动压了下去，然后故意用戏谑的语气对门口的两位圣域问道：“咋的，两位，找我有事儿？”

内森比较沉稳。沉稳的结果就是他的客气话还没有说出口，席琳已经把眼一瞪，抢先道：“当然有事！没事儿我们来找你做什么？”

罗杰觉得她说得太有道理了，以至于无法反驳，所以抖了两下腿，没搭理她。

内森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就好像长辈看见两个小辈为了块儿糖争吵似的。当然，他笑脸都是给席琳的，转向罗杰的时候就恢复了严肃……

“自然是为了精灵公主的事。”内森说道。

“哦，当然。”罗杰努力把嘴角翘起来：“那，进去说？”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属于罗杰的木屋很小，小到除了生活用具，只能放下两把椅子的程度。刚看到这间小屋的时候，罗杰对红龙团这种抠抠缩缩的表现相当不满，不过当他发现屋里纂刻了法阵，既干爽透气又能阻挡蚊蝇毒虫的时候，立刻就放下了那刚产生不久的成见。不过此时，罗杰又有些皱眉了，因为这里容纳三个人有些窄巴……

“随意坐啊，就当是自己家好了。”罗杰左右看了看，耸耸肩，对两位圣域招呼道。

“……”

罗杰很想占一把椅子，然后看另外两个人如何处理剩下的那把椅子，会不会内森坐椅子上，席琳坐内森腿上……不过内森意味深长的目光阻止了他。

最终，罗杰卸下斜跨的随身背囊，随手扔到一边，坐在了行军床上。

“罗杰，我们之间没必要客气，就直奔主题了。”内森的语气郑重了起来。“恩岚对我说，你已经确认，皎月公主确实是神眷者？你是如何确认的？”

罗杰闻言，视线在内森的脸上聚焦了一会儿，然后又移向席琳。他从那两个人的目光中看到了期待，尤其是席琳。这个一直跟自己不对付的姑娘此时掩藏了厌恶，却表现出一种含蓄的渴望。

罗杰大约可以体会这种渴望的含义，就像一个被噩耗打懵了的无助者，不得不向一个无耻之徒寻求支持——尽管百般不情愿，但却别无选择。

罗杰将视线转回内森，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说道：“如果我不回答你的问题，而是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不会放任身边那位砍死我吧？”

内森似乎被罗杰的话噎了一下，面部表情有些呆滞。不过只是一瞬间，他便恢复了沉静的表情，而右手则轻轻按在了席琳持剑的手上。

“当然不会。”年轻的剑圣笑道：“我知道罗杰你这么做，必定有自己的理由。”停了停，他又补充道：“另外，你不要对席琳有偏见。”

罗杰撇撇嘴，自动忽略了二人双手相握的亲密小动作，对内森说道：“那好，我的问题是这样的。”他停顿了下，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指着小桌上的两只杯子道：“假如说，这两只杯子打了起来，然后其中一个打输了……”

罗杰说着话，将那个“打输了的”杯子拿了起来，然后继续道：“既然打输了，就要找回场子，就得找帮手，对吧……

“此刻，在这个房间内，这只杯子能找的帮手只有三个。那么你认为，对这只杯子来说，找我这个初级法师帮忙，跟找你们这两位圣域强者帮忙，有区别么？”

内森神色一动，他大概猜到了罗杰的意思，不过并没有直接指出来，而是配合着答道：“不论你，还是我们，对付一只杯子都再轻易不过。所以没有区别。”

罗杰一抿嘴，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对于一只木杯子来说，初级法师还是剑圣都没有什么区别。而我在皎月公主这件事上，扮演的角色就是一只木杯子——在面对一股对我来说浩瀚无边的力量的时候，我不知道这股力量是属于一个初级法师，还是一名圣域强者，因为我没有能力分辨。”

“所以，你想说的是，你并不确定？”内森问道。

“你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但是对我来说，我很确定……”罗杰摇头道：“皎月公主就是神眷者，纯粹的神眷者，毋庸置疑的神眷者。因为她所借用的力量渊深似海。这样的力量，究竟是来自于万神殿，还是什么其它可怖的存在，对我来说，既然无法分辨，就没有任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罗杰话未说完，席琳却抢道：“如果这股力量来自于伪神，那我们的世界就陷入了危机。而我们就要努力去解决这个危机！”

罗杰用不屑的目光瞟了席琳一眼，然后举起手中的杯子，问道：“你说，这个杯子，该如何解决我？”

“我们并不是杯子！”席琳争辩道。

“对皎月公主背后的存在来说，我们就是杯子。”罗杰摇头。

席琳还想说什么，但是内森的右手微微用力，制止了她。他看向罗杰，说道：“所以，罗杰你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眷顾了皎月公主，但已经将其看作是神了，对么？”

罗杰回视内森的眼睛，点头道：“神有特质，但是源力没有属性，所有源力都是一样的。我无法感受到皎月公主的源海来自于于谁。从这个角度讲，我确实无能为力。我知道你们想听什么，但是我给不了你们想要的答案。”

内森缓缓点头。“我明白了……”他轻叹了下，小声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又有一股决绝。

罗杰听了内森这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却嗤笑一声道：“所以，你已经下定决心，跟那所谓的‘伪神’战斗到底？或许你真想清楚了，但是我却糊涂了。因为不论是哪段历史，都没有‘伪神’这个概念，你们究竟怎么将它发明出来的？为什么你们会断然拒绝‘树精灵为神所眷顾’这个可能性？”

罗杰的话带着嘲讽，但是内森并没有愠色。他只是摇摇头，沉声道：“神，不会自相矛盾。我无法接受一个蒙受神恩但却无法使用神术的神眷者。”

“你只是无法接受，就认定皎月背后的，是个伪神？”

“不……”内森摇摇头，“罗杰，你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么，不要故意曲解。”

“切，我知道，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嘛。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万神殿上的诸位，不过是些自相矛盾的蠢货，祂们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做出了你口中所说的蠢事？”罗杰对内森的话表现得嗤之以鼻。

“罗杰！住口！”席琳闻言勃然大怒。她挣开内森的手，猛然站起身来，拇指一弹，永恒已然出鞘几分。

这一次，罗杰没有故意做出害怕躲藏的模样，而是淡然地仰视着她，哼了声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住口？”

“你这是亵渎！”席琳甩开内森伸出的手，指着罗杰的鼻子叫道。

“亵渎？奇怪了。”罗杰冷笑道：“我一个亵渎神的人，竟然会被神所眷顾？你是想暗示万神殿上的诸位都是受虐狂，越被亵渎越欢喜？”

“你！”席琳一时气结……

“我什么我！”罗杰拍案而起，打掉席琳前指的手，怒道：“你凭什么将‘亵渎’的罪名扣在我头上？就凭你自以为是的虔诚？凭你半懂不懂的《圣典》？还是凭你空无一物的脑袋？你认为神该怎么做，那祂们就要去怎么做？祂们不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你就叫祂们‘伪神’？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不得以自己的意愿揣度神’，这是《圣典》中的教诲，你是没看见？还是跟着酒肉一起经过你的口腹，全化成一滩恶臭了？！”

罗杰一番抢白，顿时把席琳气得浑身发抖。她在口舌上本就不是罗杰的对手，情绪激动之下脑袋更是运转不畅，生生被这一套尖酸刻薄的“教训”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内森没想到三人之间的火花瞬间燃烧成熊熊烈火，他生怕席琳控制不住自己一剑把罗杰捅个对穿，于是赶紧站起身来，拦住了怒气勃发的席琳。不过他的眉头早已深深皱起，看向罗杰的眼神已经不再沉静与温和。

“罗杰，你这是在做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么？”内森的语气终于带了怒意。

“你也一样！”罗杰把脸一转，吐沫星子直接喷在内森脸上：“她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啊？南方教廷出于不可告人的秘密，炮制出个‘伪神’的概念，你他妈的就信了？阿迪娜人是什么，是异端！异端跟你说森林里边有一群更恶劣的异端，你就信了？是不是魔族从静寂之门里边钻出来，告诉你他们改吃素了，你转身就要吃肉的全干掉？你有没有脑子？”

内森当即脸色铁青……

“哼！”罗杰一甩手，丝毫没在乎面前这位的表情，继续说道：“你们也老大不小了，难道不知道‘先入为主’这种思维惯性的可怕么？皎月公主这件事，一开始你们不愿意相信，我也不能说什么，毕竟我也不愿意相信……

“但是从她公布身份到现在几个月了，难道你们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其它可能性，就在‘伪神’这个思路上闷头走到黑？甚至连我这个神眷者的话都不愿意相信？你们到底凭什么这么自信，你们又哪来的勇气认定那是伪神？你们知道承认伪神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么？”

罗杰的连珠质问，语气恶劣到更像谩骂，但是内森却并没有像席琳一样暴跳。尽管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反而由最初的饱含怒意转变成了冷峻。

“意味着什么？”他用努力克制的低沉嗓音问道。

“意味着那座号称万能的万神殿已经无能为力，竟然让伪神存在，还让它堂而皇之地在人间界开发眷者。”

“神在考验我们的信仰！”席琳抽空吼了一声。

“吆，考验你的信仰哦。”罗杰转向席琳，扭着腰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应道：“你那牛逼到全知全能的神竟然还要通过‘考验’才知道你有没有信仰啊？”

席琳再次气结，而内森的双眼眯了一眯，一股气息从周身散发出来。“罗杰！适可而止！我们尊重你，但是你不要过度消耗我们的尊重。”他哼道。

“尊重？放屁！”罗杰一挥手，质问道：“你觉得你们尊重我？你们两个抱着成见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说的话不合你们的意就大吼大叫，就说我‘亵渎’，你们这叫尊重我？你让你身边那位先把剑塞回去再说尊重！”

这句话让内森的面色露出一丝惭愧。虽然拔剑的是席琳，但是他早已将那姑娘当成自己人了，也愿意为她承担责任，所以内森并没有反驳什么……

内森眼睛中的退缩被罗杰捕捉到了。后者轻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话语也少了一些嘲讽的成分……

“唉，说真的，你们不要在我面前谈论神。”罗杰说着，随即一颗小小的光球出现在他手中，散发出刺目的光芒。

罗杰将光球举起，缓缓将源力注入其中，那枚光球随着罗杰的动作不断增大，但是它发出的光线却开始变得柔和。很快，一个缓缓扇动四翼的女子影像便呈现在三人面前……

“你们知道她是谁么？”罗杰问道，语气中忽然多了一些寂寥。不过他并没有等内森与席琳回答，而是直接连通了源海。

源力汹涌而至，带着那一片天海的浩渺气息，化成绵绵不绝的圣灵术。转眼间圣力便浸没了罗杰所在的小屋……

圣力持续涌出，催人宁静的气息以罗杰为中心，如同伴随晨风的水雾，在无声无息之间笼罩了整个红龙团。顿时，喧闹的营地安静了下来，一个个撸着袖子宣泄着过剩精力的糙爷们都停了手，带着疑惑接纳了这股圣力带来的祥和。在那一瞬间，每一个被圣灵术影响的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既庄严、又亲切的气息……

就像是，神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