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使徒 第二百五十八章 妄行（六）

藤车上，仙蒂儿端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标准的坐姿与她的穿着格格不入。而罗杰则很随便地坐在仙蒂儿对面，整个人也与藤车的华丽典雅格格不入。

关上车门，罗杰的魔力缓缓涌出，将整个车厢与外界的嘈杂隔离开来。在那一瞬间，马塞勒斯紧张了起来，双眼通过藤车的小窗一眨不眨地盯在罗杰脸上。

尽管罗杰使用隔音法阵是得到了许可，但是马塞勒斯总是对这个人类放心不下。

罗杰甩给马塞勒斯一个玩味的眼神，便不再搭理他，而是转向仙蒂儿说道：“现在，可以继续我们的话题了。”

罗杰说得随意，但是仙蒂儿应对的却不随意。精灵公主湛蓝的眼睛盯着罗杰满是慵懒意味的双目，异常的专注，就好像从中能看出多少新奇似的，直到把他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罗杰，你对我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么？”仙蒂儿郑重问道。

罗杰眯起了眼睛，看着对面女孩的严肃表情，很想说一句“你猜”。

不过罗杰也知道，如果那句话说出了口，恐怕就再也得不到她的信任了。所以罗杰使了使劲儿，将调侃对方的意愿压下去，应道：“这是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因为你一旦生出怀疑，那我即便再信誓旦旦地向你承诺，我的言语也不具备任何说服力。”

罗杰的这句话，对仙蒂儿来说是很严重的质问。小姑娘一下子着了慌，刚才的冷静立即消失了大半。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开口想要解释，但是刚刚吐出一个“我”字，罗杰便挥手打断她，继续说道：“我并不是在指责你，而只是想让你明白，言语并不能代表心迹。你的问题，实际上并没有意义。”

“可是……”仙蒂儿抢过罗杰的话头，急切道：“你说的很多话，我都觉得很有道理。但我不知道你只是在开玩笑，还是出自真心……”

“重要么？”罗杰故意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嗯，很重要！”仙蒂儿不假思索地说道。

罗杰又被噎了一下。他本来期待仙蒂儿会仔细思考一会儿，然后明白他话中的含义，或者即便不明白，也会向他询问，谁想到这个精灵姑娘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

还真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咳咳……”罗杰掩饰性地咳嗽了几声，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对仙蒂儿说道：“在给你一个答案之前，我可以先做些铺垫么？”

精灵公主点点头，给了一个“当然可以”的表情。

罗杰稍稍舒了一口气，庆幸这个学生是个通情达理的，然后才说道：“我知道你对那个污言秽语的精灵非常厌恶，因为他用恶毒的言语侮辱了你一家。你现在想象一下，如果是你的父亲听到这些话，他会不会愤怒？”

“当然会！”仙蒂儿坚定的语气中却又带着点疑惑，因为她不明白罗杰为什么这么问。

“好。”罗杰继续说道：“但是，如果那个精灵是你父亲指派的，特意使用污言秽语来完成我交给他的任务，而目的是帮助你更深刻地理解我的道理。那么，你父亲还会因为那个精灵的话语而愤怒么？”

仙蒂儿愣住了，几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是真的么？”

“是真是假，我们暂且不论。我只是要求你去揣测你父亲的心意。”

精灵公主踌躇了一会儿，却给不出答案，只是低声念叨了一句：“我可以回去问问父王……”不过她也知道这不是罗杰期待的回答，所以说这句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经低不可闻了。

罗杰笑笑：“如果我不允许你去询问，而要求你此时此地必须给我一个答案呢？”

“大概……不会吧，毕竟是父王要求他这么做的……”仙蒂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做出了符合罗杰预期的回答，令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再需要耗费唇舌去引导她了。

“但是，你并不确定，是么？”罗杰又问。

“嗯……我不确定。”仙蒂儿回答，这次她并没有怎么考虑，很快说道：“虽然我认为他不会因此而愤怒，但是那个年轻精灵的言语也太……太恶毒了。”

“是的，你不确定，我也不确定。”罗杰笑着接话。随后他抬手向天上指了指，接道：“就像万神殿的意志，我可以揣测，但却无法确定。”

仙蒂儿神色一凛，立即意识到，这才是罗杰所谓“课程第二部分”的核心所在。

罗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先前我向你说什么神的意志，说什么全善全能，似乎言之凿凿，但是实际上，那些不过都是我自己的揣测而已。就如同你在什么信息都没有的情况下，去揣测你父亲的想法一样。你倾向于给出一个判断，但是你永远无法知道这个判断是不是正确，除非你父亲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对万神殿的揣测与你对你父亲的揣测类似。众神掌控着世界，掌控着万千生灵，所以在我看来，我们的行止、观念，也都在神的掌控之中。所以我们是善、是恶，是尊重神亦或是反对神，对神来说没有什么区别。然而，我并不确定这些对神的揣测是正确的。除非神亲口对我确认这些揣测。

“现在，回到你先前的问题上。假设我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但这些真心实意都建立在揣测之上。如果那些揣测本身便是错误的，那么真心实意又有什么用？

“再假设我用谎言欺骗于你，可如果我的揣测是错误的，那谎言岂不更接近真理？

“所以说，我的言语是否出自真心，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意义。”

罗杰的话令仙蒂儿的眉毛蹙成一团，因为对她来说，其中的逻辑引入的一个无解死结。

沉默了很久，精灵公主神情复杂地呢喃了一句：“如果言语没有了意义，那么我又应该听从什么……”

十六岁的女孩，终归还是需要前辈为其铺开一条可以迈步的路。现在罗杰向她展示了一片无路的荒野，她不可避免地开始手足无措了……

“听从你内心的判断。”

“可是，我又怎么去做判断？”仙蒂儿迟疑地问道。

“这，正是我要帮助你的。”罗杰展颜而笑：“我不会像你的其他导师那样，将精灵文明的精华凝练成文字，强行灌输在你的脑海中；也不会将人生经历总结成规则，令你不假思索地遵循它们。我只会将现实呈现在你眼前，令你参与其中，令你沉浸其中，令你体味其中的成败与滋味，令你有机会去筛选、应用其他导师教导你的知识与道理。而更重要的是，令你习惯于做判断，以及习惯于判断错误之后的补救……

“因为，你即将面临的一切，是全新的，是毫无先例的。没有谁能够给你‘正确’的指导，你只能依靠自己的经验去判断。”最后，罗杰总结道。

车厢中再次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仙蒂儿抿着嘴唇，几次欲言又止，就像是鼓不起勇气。而罗杰并没有催促，也没有鼓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最后，精灵公主抬起湛蓝的眼睛，轻声问道：“罗杰，你说，我必须这么做么？”

这一次，轮到罗杰沉默了。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两年，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尽管我的回答永远都是‘是的’，但我每次都需要找一大堆理由来说服自己，才能给出这个回答……”

仙蒂儿哑然，用带着无奈的语气说道：“听起来，你可真不像一个好导师。至少，你没有给你的第一位学生丝毫鼓励。”

罗杰讪笑。

“不过……”精灵公主却忽然端正了颜色，站起身来，郑重行了一礼。“仙蒂儿很庆幸有您这样一位‘不称职’的导师。”

罗杰的嘴角挑了起来。他很清楚，先前这位公主殿下给自己行的礼，都不过是出于礼貌，只有这次算是真心实意的。

不过罗杰还是摆了摆手，对仙蒂儿说道：“其实我并不想你把我当成什么‘导师’。我更希望能够成为你的朋友，一个能够共同面对未知的、志同道合的朋友。毕竟，你我都是神眷者中的异类，理应彼此守望……”

说到这里，罗杰停了停，看着面前仙蒂儿的双眼，带着点调侃意味地说道：“而且，这么严肃干嘛？世界上已经有那么多令我们不得不严肃对待的事情，难道不应该见缝插针地多放松才对么？”

这一次，仙蒂儿没有感觉尴尬，她微笑着，端端正正地完成了礼节，然后坐回座位，才对罗杰说道：“你管我呢！”

仙蒂儿这句完全不符合她风格的话令罗杰一愣，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被罗杰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盯得尴尬，仙蒂儿已经恢复白皙的脸上又现出一道红晕。她转过头，躲开罗杰惊异的目光，嗔怪道：“罗杰你不是想要作我的朋友么？在朋友面前，我不可以作回自己么？”

“嗯……”罗杰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才回答道：“当然可以。就是反差有些大，得适应一段时间。”

仙蒂儿轻哼了一声，算作回答，又转回了脸。不过她虽然声称要“作回自己”，但是出于一贯的淑女教育，也只是卸下了故作礼貌端庄的面具而已，一举一动，还是足够优雅。

“那么，罗杰，我们明天的课程是什么样子的？”仙蒂儿问道，有几分打破尴尬的意思，但更多的却是好奇。今天的酒馆之行令她感觉很新鲜，所以对罗杰明天的安排有些期待。

罗杰认真想了想，回答道：“你猜！”

……

依照惯例为蒙莉莎催生断臂之后，有些疲惫的罗杰回到住处，准备冲掉浑身臭汗就睡觉了，但是却在门厅的躺椅上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听说你小子当了新晋的皎月公主的导师？”那个人问，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容。

“哦，咋地，不行啊？”罗杰对他翻了个白眼。对待恩岚这个流氓的调侃，他当然知道如何应对才能不吃亏。

“站在你兄弟的立场上看，当然是可以的……”恩岚摇晃着杯中酒，戏谑道：“但是站在人家新月王室的立场上考虑，找你当导师，岂不是引色狼入居室？”

“皎月公主才十六岁啊，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的内心到底有多么肮脏？”罗杰手一挥，回应得正气凛然。

不过罗杰当然知道这类话唬不住恩岚，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更恶毒的调侃，于是立即强行转换话题道：“少他妈废话，累着呢，有话快说。”

要是平时，恩岚自然不会让罗杰轻易过关，不过现在他的时间确实很紧，还要连夜赶回红龙团前进基地，所以他只是对罗杰竖了个中指，便说道：“来找你是因为两件事。第一件是萨氏已经完成了与新月王庭的初步接洽，此事你居功至伟，萨氏会给你奖赏的。不过我知道你不关心这种俗事，我们还是说第二件事吧……”

“哎，等等！”宣称自己很累的罗杰“嗖”地冲上前去，按住恩岚正在送往嘴边的酒杯，急气白咧地说道：“谁说我不关心来着？奖赏是什么？”

恩岚做作地拍掉罗杰伸过来的爪子，厌弃道：“拿开拿开！我说你不关心就是不关心，怎么着，有意见？”

罗杰其实真没意见，但是他不想放过这个调节心情的机会，于是握着麻痹电火就装模作样地往恩岚身上拍……

闹了一会儿，两个家伙笑够了，恩岚才把罗杰真正关心的第二件事儿说了出来……

“我们的人找到米兰达·克里斯蒂安了。刀圣艾萨克·戴维德为了掩护她而被佩克干掉之后，克里斯蒂安家族对她相当不满意。为了暂时回避家族长老会的责难，她现在正跟着汉瑟姆·兹昂躲在亚当斯侯爵领。”

罗杰点点头，问道：“克里斯蒂安家有可能放弃她么？”

恩岚摇摇头道：“不可能。克氏先后损失了两位圣域，不会放弃米兰达这位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种子。目前克氏长老会雷声大雨点小。我估计那些老家伙只是想压压那女人，让她不要被仇恨冲昏头脑，早晚还会倾尽全力扶持她进境圣域。所以，我们要想动手，得尽早。”

罗杰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萝莎琳德的魔法仪式就在这几天了。之后再动手吧，我有希望请到佩克出手。”

恩岚不置可否地接到：“这是你的事，你做决定就好。”

罗杰应了一声，又说道：“新月王不相信魔族会入侵。他认为魔族没有任何机会战胜万神殿，即便拥有那所谓的‘源火大阵’也不行。会不会魔族所谓的‘反攻人间界’不过是魔族大君用于收拢民心进而篡位的口号？乔伊斯所说的魔族备战，也不过是他那得位不正的哥哥骑虎难下的无奈之举？”

“北面分析过乔伊斯的供词，认为可能性不大。”恩岚摇头。

“乔伊斯就不会撒谎么？他毕竟是魔族皇子，编造谎言迷惑人间界顺理成章。”

“就算他是个编织谎言的天才，能够做到滴水不漏，他的姐姐艾琳诺也做不到，他的侍女尔莎也做不到。要相信北面的专业性。”恩岚解释道：“更何况，皇室方面得来的消息也倾向于认为魔族会大举入侵。”

罗杰的眉头皱了起来。“所以说，魔族一定会入侵，而且不是上次那种象征性的入侵？那阿肯色平原上还在打？彼得三世与教皇就这么自信？”

恩岚踌躇了一下，但还是说道：“别人我们管不了，但是北面已经决定按照魔族近期会大举入侵来筹划了。如果不出意外，两个月之内，我们就能回去了。”

“两个月？”罗杰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还需要两个月？如果两个月内魔族便开启了静寂之门，那岂不是将我们的归路完全堵死了？我对教廷那个狗屁‘曙光骑士团’可是一点儿信心都没有……”

恩岚看了一眼略微有些失态的罗杰，摇头说道：“没办法。毕竟，我的父亲不是萨氏家主……”

罗杰闻言一愣，然后又叹了一口气。是啊，说破天，老萨维德拉也不过是个退休的魔法部部长……

罗杰一愣神的功夫，恩岚已经站起身来。

“得走啦，保持联系。这次来，我给你带了几套传讯法阵，绝密信息用一套就毁一套，别不舍得。”恩岚说道。

罗杰抬眼看了下他那满面风霜之色的朋友，摆摆手道：“行啦，知道了。”

恩岚笑笑，说道：“保重。”然后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而罗杰看着恩岚背影消失的地方，却愣了一会儿神。随后他抄起桌上的淡酒，对着瓶子猛灌了几口，这才将其扔下，横在了躺椅上。

“真他妈的，糟心事儿要来就赶紧来嘛，拖拖拉拉地让人好生心烦……”他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