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使徒 第二百零九章 圣墓（二）

入夜时分，罗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矮床上，身边是一盏如豆的昏黄灯火。一张薄毯的半边覆在他身上，另一半垂落在床下。

罗杰辨认出了这是萝莎的帐篷。

但是萝莎不在其中。

罗杰掀开薄毯坐了起来，用力揉了揉眉心。帐篷内很清爽，似乎还残留着冰女的气息。

掀开封门，佩克的胡子出现在罗杰眼中。

罗杰停顿了下，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矮床，简短地问道：“她？还是什么其他人？”

佩克明白罗杰是在问谁将他放在床上的，于是也很简短地回答道：“她。”

“那么她呢？”罗杰放下撑着封门的手，从帐篷中走了出来，四下张望着问道。

“她需要平复情绪。”佩克说道。

罗杰的眉头皱了起来。“还要平复情绪？她都快没有‘情绪’这种东西了！”

“过犹不及。”佩克带着毫不真诚的笑脸说道：“你对她的状态几乎毫无所知，不要质疑我的判断。”

罗杰“哼”了一声。但却没有反驳，只是重启了早就该谈及的话题。“那么，我怎么帮她？”

佩克摇摇头道：“能帮助她的，是精灵的生命魔法。这才是我来雨林的目的。”

罗杰很不耐烦地摆手道：“我知道了。那么就是说，我对树精灵有用喽？”

佩克闻言，迟疑了下，却又说道：“暂时还没有，以后也许有。如果他们需要你这个神眷者，我会通知你的。”

“那你这次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罗杰问道：“就是想再试试能不能带走她的本源？或者只是想跟门生故旧聊聊天，吵吵架？”

“……”佩克的胡子抖了一下，然后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发现罗杰就是有能力让他心头不爽利……

“跟我走走？”佩克没有回应罗杰的挑衅，只是向那粗糙的寨门一指，很平淡地说道。

罗杰撇撇嘴，然后点点头。

一老一少踩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溅起的泥水沾满了鞋子与裤管，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在意。他们心中所想的，都是萝莎琳德。

营寨外，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乔木，并没有什么适合谈话的地方。虽然对于佩克这个程度的**师来说，用雷霆开辟出一块空地并不是什么难事儿，但这里毕竟是树精灵的领地。

作为雨林的守护者，亦或者说是被雨林所守护的树精灵，与树木的关系已经良好到了人类无法理解的地步……

佩克踢开一根枯枝，然后轻轻靠在一株两人合抱的笔直树干上。这种随意的动作并不符合他的习惯，不过他已经很疲惫了，并不想特意在罗杰面前保持姿态。

“萝莎她，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罗杰问道，语气中没有什么强烈的情感波动。

佩克放下揉着眉头的右手，看了罗杰一眼，回答道：“她正走向‘非人’的状态。”

罗杰没说什么，也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等着对方的解释。

佩克想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继续说道：“她的灵魂力量已经与水系元素无阻交互。所以，她的思维随时可以借用元素之力向空间中延展。理论上，这种延展没有极限，她的思维可以覆盖整个世界。只不过，思维扩散的范围越大，她的灵魂力量便越弱，越会被元素力量的运行规律所同化。这就是她越来越‘非人’的原因。”

身为一名法师，罗杰很容易便理解了佩克的话，也很快便联想到了萝莎琳德那与外界元素力量强烈共鸣的元素体质。他想了想，问道：“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束缚她的思维本源了，对么？”

佩克摇了摇头，很无奈地说道：“她已经没有‘身体’这个概念了。人的身体是由元素构成的，这个世界同样也是。对她来说，已经很难辨别彼此的边界，二者的水系力量已经完全交融……”

“可是，魔族为什么没有问题？”罗杰不解。

“拥有元素体质的魔族，最终命运也是同化于世界。”佩克说：“只是，我们的实验，加快了萝莎这个进程而已。”

罗杰沉默了。半晌，才应道：“如果能够让她的思维有一个汇聚点，被世界同化的进程就会被减缓？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佩克点点头，但却很无奈地说道：“只可惜，这个世界上，让她多少还有些留恋的人或事已经不多了。也许，你是唯一的一个，因为她的本源还在你身上……”

罗杰苦笑了下，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伤……“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就不值得留恋了？”他低下头，在腐叶上跺了跺脚，然后借着月光看向自己的脚尖。

“元素力量的运转是这个世界最本质的规律，几乎可以认为是形而上的理。一旦接触其中，被其浩荡之势裹挟、同化在所难免。或许对萝莎那孩子来说，体味元素的运转规律，并努力接近它，其享受程度远胜于在这浊世摸爬滚打吧……”

罗杰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同化于世界，便已经没有了自我。没有了自我，便没有了感官，又谈什么享受？”停了停，他看着佩克说道：“老家伙，别为你的实验失误找借口了。坦白承认你让萝莎失控了不就行了？”

佩克的脸抽搐了一下，但却没有回答罗杰。

“你说树精灵能帮萝莎，是因为他们创造了融合本源与元素的生命魔法，所以可以为她重塑身为‘人’的思维边界，令她的身体与世界之间的交融被隔断，对么？”罗杰没搭理佩克的表情，继续说道。

佩克点点头。

于是罗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问道：“你需要取走她的本源来做这件事？”

“能够取走最好了。可惜，她的本源已经与你的灵魂完全交织，即便生命魔法也无法将其分离。”佩克摇头道：“好在本源的作用是超距的，既然取不走，那就留在你那里好了。只是……”说到这里，佩克欲言又止。

“只是如果萝莎重塑了思维边界，她便再也无法摆脱本源。那么只要我死了，她也活不成了。而且，这不再是三五年的时间，而是一辈子的事儿，对么？”罗杰问道。

佩克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时候，我希望你可以长命百岁……”

罗杰忽略了佩克的这句话，又问道：“那萝莎的选择是什么？她希望融合到元素之中，还是重新变为人？”

这个问题似乎将佩克难住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罗杰以为他不知道答案。

“她不会做选择。对所谓的‘元素意志’来说，从来就不存在‘选择’这种复杂的活动方式。它们比‘选择’更原始、更基础——它们构成了‘选择’……”最终，佩克摇摇头，这样对罗杰解释着。

“……”

“她的思维已经开始融入水元素的流动规律之中。对于已经融入的部分来说，‘选择’本身已经不存在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与元素规律本身抗衡。而思维的不可分割性会令她的剩余思维也缓慢融入元素意志之中，这个过程无法逆转——至少，凡间种族无法将其逆转。或许神可以……”

罗杰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皱着眉头问道：“所以，即便你为她重塑了身体与元素世界的边界，也无法完全阻止她思维融入元素意志的过程，只能延缓？”

佩克点点头。“是的，拥有元素体质的生灵，最终归宿都是思维融合于元素世界。”

“重塑边界之后，她还能撑多久？”罗杰摆手道。他不关心其它元素体质生灵的归宿，他只关心萝莎琳德这一个……

“不知道，没有过先例……”佩克实话实说。

“……”

罗杰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荒诞性。“呼！”使劲吐出一口气，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与冰魔女的点点滴滴开始在罗杰眼前闪现，然而一闪而过的，也不过是点点滴滴而已。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甚至都没有魅魔茱蒂丝在罗杰心中留下的印痕那般色彩浓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她那清冷的身影会如此牵动自己的情绪，但是他就是无法忘记那一袭罩衫，一头黑发，以及那深邃如渊的双眸……

“为她重塑边界的事，树精灵打算什么时候做？”罗杰最后问道。

“还需要几个月时间的准备。”

“妈的一帮混吃等死的蠕虫……”罗杰嘟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等等。”佩克将罗杰叫住，而他手中魔力凝聚，随即一摞厚厚的书籍便在他手中出现。

“这是什么？”罗杰看着那些仍旧闪烁着魔法残影的书籍问道。

“我能搜集到的所有贾尔斯学派的资料。”佩克说着，将托着厚重典籍的手伸在罗杰面前。

“绕过本源密码，用精神主动构建神术的学派？你不是说它没有前途么？”罗杰皱着眉头说道。他手上还有几本相关书籍，只是还没认真看过。

“可是贾尔斯学派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神眷者，或许你可以将其发扬广大……”

罗杰接过那一摞书籍，但是仍旧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佩克。

佩克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又补充道：“你的圣疗术，对树精灵生命魔法造成的伤势用处不大。圣疗术的原理是促进身体有序生长，修复伤势；然而树精灵的生命魔法会令伤处汲取能量，疯狂生长，从而挤压正常身体的生存空间。只有配合压制能量运动的圣敛术与破坏能量关联性的圣逐术才可以有效治疗。”

罗杰眯了一下眼睛，问道：“你在暗示，树精灵也可能是我们的敌人？”

“树精灵与人类是世仇。”停了下，佩克又补充道：“这个世界的智慧种族，都与人类是世仇。”

“哼。”罗杰哼了一声，但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头走向营寨。

佩克仍旧站在原地，看着罗杰逐渐模糊的背影，没有再说什么。

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从树梢飘落。树精灵的绿色长发飘散着，被月光撒上了一抹惨白，显得有些诡异。

“雷霆之手阁下，您正在与新月王庭合作，适才之言，似乎并不合适吧？”大德鲁伊西格莉德·林语立于佩克身前，面色复杂地问道。

佩克轻笑了一声，有些敷衍地回答着：“以他那惫懒的性子，不给点鞭策，他是不会努力上进的。”说完话，他没再搭理西格莉德，身形晃动间，已经出现在了林中深处。密密匝匝的树藤乔木似乎完全无法阻挡他的身形。

西格莉德没再说什么，只是身形随风而起，林木便像迎接王者一样纷纷倒伏，为她让出一条通道来。很快，她便跟上了佩克的行动。

……

罗杰行至寨门，蒙莉莎提着长剑迎了过来。

“可还好？”女剑士简略地问道。

罗杰的脸色还有些发黑，他看了眼蒙莉莎带着关切的神情，勉强挤出来一点笑容。

“总体来说，还算好吧……”说着话，他向蒙莉莎示意了一下手中抱的书籍道：“只是可能最近我要回到学徒时代，每天都要看书了。”

蒙莉莎偏偏头，不以为然。她在奥布莱恩的要求下也看了很多书。相比较于练剑，她觉得读书还是挺轻松的。

“跟我去办件事儿？”罗杰没等女剑士说什么，转换了话题。

“去哪儿？”蒙莉莎略微抬眼看了看天色，露出一点迟疑的神情。

罗杰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所以说道：“不出去，就是要见个人。他在军营里边。”

蒙莉莎点了点头，走在罗杰身边。既然是在红龙团内部，她便没什么担心的了——这个红龙团中还有不给罗杰留面子的人么？姑娘是这么想的。

然后她真就见到了那么一个？

一座用厚厚油布搭起来的帐篷前，站着一个年轻法师。他看起来年纪不算大，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头发很短，根根向上直树着，跟他的脾气一样倔强。

“没有首席的命令，我不能放你进去。”法师拒绝着，笔直挡在罗杰面前。

首席是哪位，罗杰隐约记得是个高阶风系魔法师，不过他却不记得名字了。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因为他心情很焦躁，他不想等什么首席的命令，即便是当即通传也不行。

“你知道我是谁么？”罗杰黑着脸问道。

“罗杰·克里兹曼，神眷者。”守门的法师回答得不卑不亢，看向罗杰的眼神却开始透露出鄙夷。对高傲的法师来说，教会的神棍们都不值得尊重。而罗杰这个“背叛”法师精神转投教会的家伙，就更不值得尊重了。

“你知道，我对帐篷中的人很熟悉，里边没有我不知道的秘密么？”罗杰又问。

“我知道。但命令就是命令，谁都不可以违背。”法师冷冷回答。

罗杰深吸一口气，转头对蒙莉莎说道：“帮我揍他好么？”

蒙莉莎小巧的眉头挑了一下，脸上的神色有些疑惑。她知道这片营帐属于萨氏四位高阶法师的队伍，他们守护着三辆运载着不明物资的悬浮车。按理说，罗杰没有理由与他们起冲突，尤其是为了这件小事……

“罗杰……”姑娘伸出手，想劝一句。毕竟找那位法师首席要个命令也不费多少时间。大不了，她可以帮罗杰跑腿啊。

罗杰看了一眼蒙莉莎的表情，知道姑娘不会在这种事上随意动武，于是他转过身来，向营帐附近正在忙忙碌碌的佣兵们喊道：“哎，几位，帮我揍个人好不？给钱！”

……

然后蒙莉莎就看到罗杰在两个野蛮人的帮助下，把那个可怜法师按倒在地，拳头歇斯底里地抡了上去……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过后，罗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很满足地呼出一口浊气，然后给那个口歪眼斜的法师扔了个圣疗术，伸手就去掀帐篷的封门。

在一旁看得疑窦丛生的蒙莉莎拉住罗杰的胳膊，很不解地问：“你……心情很不好？”

罗杰停了一下，但还是掀开了封门。

他只是扔下了一句话：“现在好多了。”

蒙莉莎迟疑了片刻，看了一眼两个连钱都没要，义务帮罗杰揍人的帮手，又看了看那个倒霉的法师，无奈地摇了摇头，头一低，也随着罗杰进入了帐篷。

这个油布帐篷很大，里边桌椅齐全，几个人正坐在桌前聊着什么。罗杰迈过帐篷门口的时候，一道若有若现地光晕泛起，然后几个人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

之前罗杰打人的声音因为隔音法阵没有传进来，但是他一跨越法阵边界，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个年纪大约在六十上下的老法师看了一眼进来的两个人，将“不悦”写了满脸。不过他却认得罗杰与蒙莉莎，所以并没有做出什么防御动作，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喝问道：“科波菲尔呢？”

罗杰大概猜到这个“科波菲尔”就是守门的法师。不过他自然不会去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指着坐在老法师对面、正用玩味眼神看着自己的魔族王子乔伊斯，淡淡对老法师说道：“我要跟他谈谈，你先出去。”

坐在老法师后面的是恩岚，他一脸懵逼地看着罗杰，不知道那家伙又犯了什么毛病，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出头打圆场……

老法师用布满阴霾的眼睛看了罗杰一眼，就像看一只张牙舞爪的猴子。

看到老法师没有动作，罗杰右手一振，电系魔力便在掌心凝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意思大概是——你不出去，那我就把你打出去。

老法师的眼睛更阴沉了，其中还夹在这一丝愤怒，一丝戏谑，一丝冷淡，以及一丝……莫名其妙……不过他仍旧没什么动作，只是看着罗杰在手掌中酝酿魔力。

对他这个级别的法师来说，就是罗杰酝酿出一个霹雳闪电，他都能在挥手间将其破除。所以他没必要做什么准备，他只是想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到底想做什么，以及他要做到什么程度。

这个时候恩岚才反应过来，赶忙跳起来喊道：“唉兄弟，你疯了吗？这是**师马丁内斯，你怎么能向他出手？！”

罗杰瞥了恩岚一眼，冷笑道：“我说过要向他出手么？”说完之后他手一甩，向恩岚射出去四只闪电箭。

“哎呀我操！”恩岚看着噼里啪啦的闪电箭飞过来，顿时吓得腿软。本来两个人的距离就很近，没有多少躲闪空间，这一下更连动都动不了了。

他为这次深入敌后准备了不少装备，本不该害怕罗杰这几只低级闪电箭，只是天气太热，此时又在营地之中，他一件都没有穿戴而已……

高阶法师马丁内斯魔力涌动，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一道微风轻抚而来，罗杰的那四支箭便悉数湮灭在恩岚身前。

“咔嚓”，蒙莉莎长剑出鞘了半截。女剑士不想跟自己人打起来，但是她也不能看着罗杰被一记风刃送走，去见了那位眷顾了他的神……

而罗杰则慢悠悠地收回手，缓缓对那老法师说道：“你不走，我就揍他。”

“……”除了罗杰，其他三个人加一个魔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还是恩岚反应比较快。他看出了罗杰的异常，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却知道不能让矛盾激化。一旦马丁内斯怒而出手，那就收不了场了。

这里的四个人加一个魔族，他不想任何一个有事。如果非要选个倒霉蛋出来的话，他可能会选蒙莉莎，不过在这种几乎算是贴脸的近身格斗中，战斗力最强的就是她了，真动起手来，大概率她会一剑把来不及防御的马丁内斯给劈两半……

“停停停！”恩岚急忙吼道，然后赶紧陪着笑脸，边鞠躬边温言软语地劝说起马丁内斯。老法师本来动了怒，准备教训教训罗杰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但是架不住恩岚在一旁死命拦着，只好一甩法师袍长袖，哼了一声，出了帐篷。

他虽然身为高阶法师，地位尊崇，但是恩岚毕竟是他的少主，他也不好做得太过……

将马丁内斯送到帐篷外，恩岚十分做作地长舒一口气，瞥了一眼长剑重新入鞘的蒙莉莎，这才一脸无奈地问罗杰道：“唉，到底出了什么事？”

罗杰看都没看恩岚一眼，径直坐在了好整以暇看戏的乔伊斯面前，沉声说道：“告诉我与元素体质有关的知识。”

多日不见的魔族王子看起来恢复了很多。虽然因为他与水系元素亲和，脸色总是泛着病态的淡青色，但是他的精神却非常好。

“你想知道哪部分？”他微笑着问道。

“所有。”罗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