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使徒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断章（三）

莫尔并不在他的小屋中。罗杰推开那扇破败不堪的房门，看到屋内已经落了厚厚一层尘土，显然主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罗杰的眉头皱了皱，但却没有往坏的方面想——贫民窟的生态要比普通市井野蛮得多，如果莫尔真出事儿了，他的这间小屋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被占据。既然它还在，那就说明莫尔还在，他可能只是换了一个新的居所。

低着头，踏出莫尔的小屋，罗杰四下打量起来。他知道贫民窟的孩子便是莫尔的耳目，只要找到他们中的一个，便不难联系到对方。

“罗杰哥！”一个稍显成熟的男孩声音在罗杰旁边响起。罗杰转过头，嘴角挑了起来。他认识这个孩子。当年坑梦眠法珠之中的凯伊的时候，他跟莫尔一起帮罗杰抬过尸体。

“小秃瓢，长高了啊！过来让我看看。”罗杰笑着对那个精瘦的男孩招手道。

男孩听了罗杰的话，一边向他走去，一边摸着光溜溜的脑袋，脸上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罗杰哥，以后不要叫我小秃瓢好不好啊……我现在有名字了，叫我路克。”

“吆！行啊！”罗杰乐了：“莫尔给你起的名字？”

小秃瓢嘿嘿地笑着，点了下头。

“路克，名字不错。”罗杰也摸了摸小秃瓢的脑袋，手感挺好。

他知道平民窟的习惯，对于那些被遗弃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只有年满十二岁才会拥有一个名字。莫尔说，他们相信十二年是一个轮回。轮回之后，这个孩子便永远与以前的生活割裂了。

拥有一个名字，便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说实在的，路克很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光头，但是对于罗杰，他却没有抗拒。他知道自己的生活逐渐好起来，大部分是因为身边这个法师。

“罗杰哥，莫尔哥让我在这里等你。他说只要见着你，就带你去我们现在住的地方。”路克对罗杰说。

“莫尔知道我回来了？”路克的话倒是给罗杰带来了点惊喜。

“那是！我的功劳！”路克骄傲地拍拍干瘦的胸膛，得意道：“是我的人发现罗杰哥回来的！”

“嗯！不错！”罗杰拍拍孩子的肩膀以示鼓励。他没想到，莫尔的这帮孩子还真成了气候。昨天他回城的时间已经很晚了，竟然还有人探知了他的动向。

“不过，为什么当时没有跟我说话？”罗杰又问道。

“嗯……这个……”这回路克没那么骄傲了。“罗杰哥的马车跑得太快，我们没跟上……”

小秃瓢的话把罗杰给逗乐了。“到底还是个孩子。”罗杰在心中想着，然后拍了拍路克后背，让他在前面带路。他想尽快找到莫尔，跟他一起商量一下恩岚的计划。

“罗杰哥。”在路上，小路克压低声音对罗杰说道：“现在我也会魔法了！”孩子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是难掩其中的骄傲。

“哦？”罗杰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他重新打量了一下光脑袋男孩，眼神中的好奇多了起来。他还记得当年发现几个孩子拥有不错的魔法共鸣，不过那时候莫尔穷得连裤子都快穿不起了，当然没钱雇佣魔法师对他们进行训练。

罗杰自己也没空，这件事便搁置了下来。看起来，这段时间，莫尔混得还真不错。

“你主修哪一系？”罗杰饶有兴致地问道。

“水系！”路克立即回答。

“试试看？”罗杰五指张开，织起一张小小的电网，示意路克向自己放一个魔法，借以评估这孩子的魔力水平。

“呃……”路克挠挠头，眼光向四周扫了扫，面露难色道：“罗杰哥，导师不让我们在外面用魔法。要不等咱们到了地方再说？”

“哦！”罗杰听了小秃瓢的话，才想起来帝国禁止未成年人习练魔法的规矩。他从小便被老爸和教父训练，对这条法规真心没有什么感觉。不过法规毕竟是法规，就算没人真把它当回事儿，却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公然违抗……

“走走，到地方再说！”罗杰收回了电网，乐呵呵地拍打着路克的小光头。他现在对莫尔的这群孩子更加感兴趣了。

莫尔的新居距离贫民窟并不远，是一套有着四个房间的木质房子，质量跟罗杰在杰尔曼求学时候租的那座快倒掉的小楼差不多。不过房子虽破，却带着一个不小的院子，被高高的木篱笆圈了起来。

路克推开院门的时候，罗杰发现院子里摆着一块两米宽的木板，上面用炭条写着一些文字。而木板前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二三十个小马扎。看起来，这里便是莫尔教孩子们识字的地方。

罗杰推门进到房间，没看见莫尔，但是却看见了另一个熟人——一个穿着学徒法袍、瘦得跟竹竿一样的家伙，他正在指导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释放闪电箭。

“咦？卡尔？！你怎么在这里？”罗杰对这个法师学徒的印象相当深刻，不仅仅因为他那竹竿体型，更重要的是，他给当年穷得叮当响的罗杰提供了好几十个金币的巨款。

卡尔转过头去，看到罗杰，也很诧异，显然他也认出了对方。毕竟当年他父子二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杰尔曼中瞎撞，是罗杰干净利落地将他入学的事儿给敲定的。卡尔一家简直对罗杰感激涕零。

“罗杰哥，你跟导师认识？”小秃瓢在一旁挠挠脑袋，面带疑惑地问道。

“相当认识啊，他是我的大客户！”罗杰笑着对路克解释了一句，然后转过头，又对卡尔问道：“不过你怎么跑来这里当他们的‘导师’了？学其它有钱人开展慈善事业？不过有钱人都是出钱的，没见过出力的啊？”

听了罗杰的调侃，卡尔脸有点红，看起来两年多的学徒生涯没有改变他害羞的性情。“罗杰你别笑话我了，我哪里是有钱人啊……”

“吆，跟我还装什么呀！”罗杰乐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根底？能拿出一千多金币交学费的，怎么说都是大富之家啊！”

“咳咳……”卡尔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双手连摆道：“那是我父亲的钱，不是我的。”

“呃，有区别么？”罗杰诧异道。他转头看看小秃瓢，那孩子摊摊手，表示自己一个贫民窟出身的穷光蛋，连自己老爸是谁都不知道，当然无法理解富人家的情况了……

“哈！我的老朋友！”一个装腔作势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罗杰一听就知道是莫尔这个不着调的出来了。

那边卡尔似乎很感谢莫尔帮他摆脱了这个比较尴尬的话题，向罗杰点了点头，带着他刚刚教导的那个孩子进了另一个房间。看起来，他还真不适合跟人打交道……

既然莫尔出来了，罗杰也没在意卡尔半途溜走，毕竟他跟一个过于腼腆的人也说不上什么话。

转头向莫尔看去，罗杰发现他昔日蓬头垢面的朋友竟然穿得人模狗样儿的，日子似乎过得挺不错。

“啧啧，半年不见，野鸡也能上架了？”罗杰上下打量着莫尔，嘴里边吐着不咸不淡的打趣话。

“你他妈的才是野鸡呢！”莫尔立刻回复了小流氓本质，脏字儿特顺溜地从嘴里边喷了出来。

“嗯……这样就对了，秀外秽中才是你的特色。”罗杰笑道。不过口中虽然阴损，他还是走上前去，狠狠拥抱了一下莫尔。

“好了好了……”莫尔拍打着罗杰的后背道：“快松开，快松开，身上这味儿……他妈的到底我是要饭的，还是你是要饭的？！”

“嘶……”这回轮到罗杰尴尬了。虽然他昨天洗了澡，可是却没干净衣服换。他的衣服穿了脱，脱了穿，自从跟着苍狼团出征蒙斯特就没洗过——这还是他最干净的一件外套……

“滚滚滚！滚回屋里去，我有话说！”罗杰为了掩饰尴尬，连拍带打把莫尔赶进了房间。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他还在莫尔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他妈是人么？！就这么对待朋友？！”莫尔捂着屁股，指着罗杰的鼻子叫唤着。

……

玩笑归玩笑，莫尔当然不会真嫌弃罗杰带着一身汗臭味。他将路克打发了出去，便将罗杰迎入了里屋。

“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啊。”罗杰敲打着桌子，随意打量着房间。屋里边的摆设虽然糙了点，但是该有的都有了，跟莫尔之前住的那个破地方简直是天壤之别。

“唉……”莫尔收起不着调，轻轻叹了口气。他给罗杰倒了一杯热茶，这才说道：“钱是有了，麻烦事儿也多了。”

“哦？”罗杰有些诧异。“是安德烈那边的人盯上你了？”

莫尔摇摇头道：“不是。他们那边搞得热火朝天的，根本看不上我这小打小闹的买卖。是几个镇里边的婊子养的，看我这边有钱赚，硬夺了一些孩子跟我抢地盘。不知道你见没见着穿得破破烂烂的在街边要饭的？那些孩子都是他们的。”

罗杰皱了皱眉毛，声音有些冷。“打不过？找过马博特跟芬奇兄弟么？”

莫尔撇撇嘴道：“城防营被调走了一多半，马博特也走了。芬奇兄弟家里边是打铁的，现在正在打仗，用得着他们，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的，根本没心思管我这边。再说了，就那两个怂包，有他们也不多。”

罗杰想了想，点了下头对莫尔说道：“这些是小事儿，我会帮你解决。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儿吧。”

“有你出手，那我就放心了。”莫尔的嘴角挑了起来，显然在对那几个流氓动了歪心思。

罗杰笑了下，继续说道：“这次找你，是想谈个大买卖，一切顺利的话，你这些孤儿的未来就算有了着落。毕竟，一直让他们在镇上敲诈勒索也不是长远之计。”

“吆！”莫尔的眼神更亮了。“又有好事儿？罗杰你现在就是我的钱袋子啊，说真的，在我心里边，你现在比恩岚还高大！”

听了莫尔这明显虚情假意的“赞美”，罗杰却不想反击了。他要跟莫尔解释恩岚的计划，便不可避免地想起海洛，这让他完全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谈生意之前，跟你说个事儿。”罗杰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一些：“海洛战死了。”

“海洛？”莫尔的眼皮跳了一下，面色僵了一会儿，本来带着贱笑的脸色“唰”也一下子变得冷峻。

“你是说，海洛？”莫尔仿佛不相信似的反问了一句，嗓子有些干涩的感觉。

罗杰点点头。

莫尔没有再说话，他的左手捏着那只粗瓷茶杯，摇晃了几下，眼中的神采也暗淡了下去。良久，他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将杯子轻轻放在桌面上，抬起头来看着罗杰的眼睛，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报仇了么？”

“算是……挫骨扬灰了吧。”罗杰答道，想着恩岚用长刀将那亡灵法师的尸体砍成无数碎块的场景。

莫尔的眼睛闭了起来，双手缓缓握在了一起，握得很用力，以至于罗杰都能看见他发白的骨节了。然后，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脸上已经很平静了。

罗杰很佩服莫尔的定力。或许，在贫民窟之中生活的他，早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对一切都不那么在意了。亦或者，他也只是将情绪压在心底，因为他不想将朋友再次拉入悲伤之中。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罗杰知道自己做不到这种程度。

在撒玛城外的那片战场上，如果他不是重伤在身，恐怕会比恩岚还要歇斯底里……

“跟我说说，你们这半年多是怎么过的吧。”莫尔说。

于是罗杰就从他乘坐灰鲸离开明德尔城讲起，一直说到撒玛城前的大战。莫尔便坐在那里，手指时不时在桌面上敲击几下，算作是对罗杰讲述的回应。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说什么，直到罗杰讲到亡灵骑士费烈以破竹之势杀透中军为止。

“罗杰啊，我这里有几个孩子，魔力共鸣还不错。”莫尔突然打断罗杰道。

罗杰看了莫尔一眼，问道：“你想让我训练他们？”他与莫尔相交数年，彼此之间已经很了解了。

莫尔点点头，拿起罗杰面前那杯早已凉掉的茶，随手泼在身后，又将那茶杯重新注满。

“这仗，不知道能打到什么时候。这帮孩子，咱哥俩也不一定能照顾周全了。还是让他们多学点吧。”莫尔将茶壶放回桌面上，对罗杰说道。

罗杰摆摆手道：“恐怕我没这个空闲了，这跟恩岚的计划有关。”停了一下，罗杰继续说道：“不过我可以找我老爸商量商量。他老人家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带几个学生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那谢了。”莫尔应了一声。

“别着急谢。”罗杰笑了一下：“我老爸脾气不怎么好，答不答应还两说呢。等我这边安顿下来了，回家找他问问吧。”

“三里堡么？那倒是不用了。”莫尔说：“克里兹曼先生在杰尔曼。他跟克里兹曼夫人带了一个坐轮椅的姑娘去做魔力共鸣测试。应该就是你提到的佐伊吧。”

“他们现在在镇上？”罗杰有些惊讶，但是转念一想，他当年也是刚刚开春便被带到杰尔曼做的共鸣测试。此时，正是杰尔曼开始招生的时节，而小黑丫头的官方年龄，已经快到十八岁了。

“嗯，前天晚上到的。”莫尔说：“昨天做的测试，不知道还能待多久。你尽快去看看吧，保不齐明早就走了。”

罗杰摇摇头说：“不急。难得来一回镇上，我老妈不会放过四处闲逛的机会的。他们住哪里？”

“这个……”莫尔的眉毛挑了一下，却想不起旅馆的名字。他并不知道罗杰会在这个时间段回到埃姆镇，所以对这种不来钱的消息并不怎么关心。“让小秃瓢带你找吧。我好像没问他们住哪儿。”

“行。”罗杰点头道：“先说说恩岚的事儿吧。”

莫尔点了点头，罗杰便将恩岚的计划详细解说了一遍。

训练雪鹞，与这种猛禽进行思维联结是关键点。而罗杰想破译雪鹞之间的超距联系，大量的实验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一个合适的实验室便是训练雪鹞的基础。

同时，这种猛禽的饲养也不简单。雪鹞喜寒，至少一套用法阵保持低温的饲养间便是不可或缺的。而这些，都需要大量人手来维护，这便是罗杰来找莫尔的主要原因——他信任莫尔，而后者的手下有的是贫民窟的孤儿。

“钱怎么样？”莫尔不懂魔法或神术，但是他知道，只要有钱，其它的都不重要。

“一千二百金币的启动金。”罗杰说道：“在埃姆镇找到合适的场地并且将基本盘搭起来，应该够了。并且恩岚会尽快追加资金。他担心用不了多久便调动不了家族的资源了，所以给钱特别豪爽，抱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心态来投钱的。”

一千二百金币，对莫尔来说，本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数字。然而此时，他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喜色，就好像在谈论几个铜板一样。罗杰看着他这个表情，心中暗暗叹着气，但却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

失去一个朋友，任谁都会不好受。心中的伤口，是需要时间去慢慢抚平的，于是罗杰决定给莫尔更多的时间。

“那我先找房子吧。”莫尔说道：“有什么特别要关照的么？”

罗杰摇摇头道：“该说的刚才都说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了。”说着话，罗杰从背囊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抛给莫尔，没再交代什么。

他其实对恩岚的计划并不怎么上心，只是对方花了大力气让他脱离军籍，他不得不帮忙而已……

“行，办妥了我叫人去找你。”莫尔接过钱袋，也没有再客套，直接收进一只箱子中。

“那我就先走了。”罗杰站起身来，打了个招呼便要出门。莫尔并没有挽留的意思，说了声“保重”，便任由罗杰自己出了房间。

“唉……”走出门的罗杰叹了一声，眯着眼睛看了看刺目的日光，然后将冬衣胸口处的纽扣解开了几个。埃姆镇已经进入春天，他这身冬装已经不合时宜了。

“小秃瓢，跟我逛逛，咱俩都换身衣服。”罗杰对守在院门处的孩子说道。

“是路克！罗杰哥，叫我路克！”小秃瓢不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