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口 48

讲台下空间逼仄，汤仪双手抱住膝盖，缩在角落里，男生长手长脚的，腿都伸不直，蜷在这里比她更难受。因为狭窄，他们靠得很近，男生一只手撑在挡板上，自然而然地，将她完全护在身后，匆忙藏身中，也没发觉有什么异样，四周终于静下来，汤仪才感到她裙角被压住了。

裙摆很短，他的手压在裙子上，稍微挪动一下，会摸到她大腿。

手背上被轻划两下，周峤略微分神，在漆黑里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求得某种安心，没听清后面她小声说了什么。

女孩只好凑上去，在他耳边用非常轻的声音说：“裙子。”

周峤意识到什么，他移开手，汤仪捋好裙子，随后，调整了下坐姿，他继续注意外面的动静，又不得不分心，明明紧挨对方，两人的视线却停留在不同的地方。

气氛安静且古怪。

像压根忘了上次他们是以什么形式告别的一样。

“你在等谁？”在黑暗里，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冷淡，“刚刚你站在那里，是在等谁？”

汤仪第一次不想直面回答他，她凝视着面前的黑色，说：“一星期前，我妈给我打电话了。”说完，感到周围似乎更静了。

周峤侧过脸看她，没说什么，耐心等待着。

汤仪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说：“她很想我，问我过得怎么样、缺什么……但她不知道，这里的学生接的每个电话都有人在旁边监听，我其实说不了什么，除了点头就说‘好’，本来，我心里是没什么感觉的，把我扔在这里四个多月，从来都不闻不问，这算什么？可是她告诉我，下个月会接我回家。”说到这，她顿了顿，把中间的一些事有意省去了，“后来，我偷偷给家里打电话……打了好久，那边还是没人接，我不相信，就一直打、一直打，手机都没电了，还是没有人接。”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们说的话永远不能当真。”女孩的口吻近乎淡漠，脸上却微微地笑了下，“我再也不相信他们了。”她轻轻说：“真的。”

另一只手悄然覆在她手背上，继而握住。

他声音沉缓而坚定：“那你相信我吧。”

汤仪低眸，定定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在几分钟内，她无法吐出一个字，怕一说就有什么东西溃逃，不知有多久，她压着情绪，平静地问：“你相信他们吗？”

他的父母，那对金玉其外的模范夫妻？

周峤紧握她的手，淡淡说：“从来都不信。”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板：“一开始，我觉得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人。”

“我没这么觉得。”他目光锁在她脸上，“同病相怜的人会同情和帮助，不是接吻。我不想听到什么撇清的话，除非时间倒流，你能让时间倒流吗？况且，你的这个问题——”他的声音低低的，非常肯定且温和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不会想这么多。”掩饰着内心无由来的烦躁和不安，她闭了闭眼睛，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毫不避讳地说：“我来碰碰运气。运气好，能见到我想见的人，运气不好，就会错过。”

“我不是在等你。”汤仪忽然打断他的话，她睁开眼睛，依然避着什么，说：“你也没必要来。”

“你眼睛看着我，再跟我说话。”周峤口吻冷冷的，“否则不管你说什么，都是假的，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内心那点不服气被他勾起来，汤仪闻言抬起头看他，随口说：“那我现在说什么都可以吧？”一时没发现这句话问出口，有点语意不明的暧昧。

这语气态度……好像她是个脾气不好需要哄的女朋友。

“当然，我洗耳恭听。”周峤好整以暇道。

汤仪眼神有点游移，她沉默转过脸，倔强地说：“……没什么好说的。”

“你在看哪？”他的手轻握住她下巴，指腹微凉，她瑟缩了下，下意识抬手想推开他，没想到手腕被他拉住。

汤仪挣了两下，他手上收得更紧了，她抬起眼睛瞪他，带点赌气意味说：“我讨厌你。”

根本不痛不痒，周峤脸上表情平淡，轻问：“哦，怎么个讨厌法？”

她不吭声，周峤忽然手上一拽，将她往身前拉，力道不大，但汤仪完全没防备，跌进他的怀里，她撑坐起来，发觉他手臂横在她腰间。

坐在男生的大腿上，汤仪顿时进退不能，恨恨地看着他，重复道：“我讨厌你。”

他完全不为所动，垂眸接近她，直到抵着额头，男生高挺的鼻梁擦过她的鼻尖，汤仪脸颊蹭地烧起来，但他什么都没做，连手都没动一下，咫尺距离，每一下呼吸好像不是自己的，这种温柔缓慢地磨人的劲儿，令人又难耐又恨不得想要更多的什么……

周峤略微思索，沉声说：“如果我现在亲你，你会和上次一样吗？”还记得那次被她咬到见血，嘴唇上的伤口过了两三天才好。

所幸此处昏暗，她甚至感到耳朵滚烫。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汤仪再次重复：“我讨厌你。”但听上去软绵绵的，毫无攻击威胁性。

此时，外面雨势渐起，雨水砸到乌黑明净的玻璃窗上，无声滑落，融入另一片水泽中。

一切都静极了，以至于她反应慢了一拍，察觉他的手伸过来。心底仍留有最后一丝挣扎，感到他拿指节轻刮了下她的脸颊，动作慢而柔和，贴着她的肌肤，修长手指摸到女孩的嘴唇，柔软干燥。

她脑袋里很乱很乱，回过神，只听见他说：“……你属小狗的。”

汤仪睁大眼睛看他，周峤把袖子卷上去，露出一截手臂，对上她求证的眼神，说：“上次咬的印子还在，你是属小狗的吧？”

她无比诧异，难道刚才咬到他手指了？

汤仪张开嘴正想说点什么，冷不防唇上被堵住，气息交换时，他的长睫毛轻扫过她的脸颊，有点痒，她下意识闭住眼睛，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少年身上清冽的气味，就像冬天大雪后空气中的味道，又是冰封了的最清澈的湖泊，冰冷干净，很好闻。

没有什么比在他怀中接吻更值得眷恋的事了。

还有，她好想他。

结束后，他在她耳边说：“原来你不是属小狗的。”

呼吸轻喷在耳畔肌肤上，她敏感地想躲，他的手放在她后脑勺上，哪躲得开，不得不凑得更近，手指摸到他的头发，温润柔软的感觉。

汤仪轻抿嘴唇，接吻后，唇上也润润的，根本分不清是谁的。

即便有时也遗憾，每次的亲密相处都在黑暗中完成，见不得光，就像每一次心颤地接受亲吻，偶尔想起会略微沉重，有点喘不过气，不过没关系，她不贪心，结果什么的，都太遥远了，起码这一刻，她身旁有他陪伴。

但愿每个瞬间都是永恒。

“你在犹豫什么？”周峤敏锐且谨慎地说：“有些事你没告诉我。”

今夜简直疑点重重，且不提她为什么会还在教学楼里，女孩的衣着就与这里格格不入，虽然他隐约能猜到一些，不过，他想听她亲口告诉他。

汤仪在他怀里抬起头，闷闷地说：“你也有很多事情没跟我说。”

莫名僵持了会，有人轻轻叹气。

她有与外表不符的倔脾气和拧巴，不熟悉汤仪的人会认为她温柔沉静，实际上呢，她在某些事情上很有原则，一点也不让步。

“我没有想要瞒你。”他的声音坚定和缓，眼眸垂下，专注看着怀里的女孩，“我不是这里的学生……”话还没说完，嘴巴被捂住了。

他说了什么，汤仪根本没在意，也没心思去想。

因为，她听见很轻很轻的、从门外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地回荡着。

周峤拉开她的手，两人在漆黑里无声默契地交换了位置，他自然地挡在她身前，汤仪除了能听见那点心悸的脚步声，便只能看见他的后背，少年宽阔的肩膀，轮廓剪影般投下，笼罩着她。

她不禁握住他的手，内心紧张，却有种奇异的温暖和安心。

脚步声逐渐接近，一束电筒亮光从玻璃窗外射进来，朝里面乱晃了几圈，眼皮上忽明忽暗，她心跳也跟着起伏不定，过了会，周围重新陷入寂暗。

以为能长舒一口气，顷刻间，轻微转动门把手的声音，把落定的心又缓缓提起。

有人走进了教室。起初是黑魆魆的死寂，接着，他打开了手电筒，一束亮光随着男人走路的频率，一晃一晃地逼近。

汤仪屏住呼吸，一分一秒的静默压迫着神经，她紧攥住他的手，电筒光照在墙壁上反射下来，她抬起头，望着他不动声色的侧脸。

这时，他也轻握住她的手。

汤仪怔了怔，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能感觉到，他做好随时暴起的准备，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场景，重重地挥拳扭打，无论如何，受伤流血不可避免。

她不想要这样。可明明是她，把他推入了这危险漩涡之中。

怎么会这样？

电筒光越来越接近，亮得刺目，周峤微微眯起眼睛，他学任何东西都很快，在和王诩被关小黑屋的时候，就领悟到打架要占上风，无非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出手要快，不能有丝毫犹豫。

他在等一个正好的时机。

一双鞋落入眼底，视线再往上，男人在讲台旁站定。

汤仪脸庞苍白地盯着他，心里有个声音无比微弱地响起——不要，千万不要，她不需要他的牺牲，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

如果可以，她什么都不要，如果可以，随便拿什么换都好。

这瞬，她拼命祈求哪一方默默注视的神明，无论用什么交换都可以，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命运之神缓缓垂眼，不言不语地看着。

气氛到了最焦灼的时候，男人抬脚动了下，汤仪紧握他的手，怕下一秒就会失去什么，突然，电筒光幽灵般一闪而过，眼前彻底暗下来，脚步声慢慢退去，最后，门被缓缓合上。

神经持续紧绷了会，直到确定门外没有人和任何声响，周峤才逐渐放下心，他转过头，始终紧握着他的手却松开了。

汤仪抽回手，把自己挪到一个离他较远的地方。

以为她心有余悸，周峤倾身靠近她，抬手想捋她耳边垂落的发丝，女孩偏过头，明显躲了躲他，手在半空中停下，他收回手。

漆黑将时间无限拉长，他们倚靠着彼此，触探过对方的内心世界，知道他需要什么。现在，她需要安静，他便留有足够耐心去等待。

不知有多久，女孩说：“你先走吧。”说出口的瞬间，就做好不回头的决定。

她侧过脸，语气平平的：“再晚一点，宿舍熄灯就进不去了。”

周峤蹙起眉，声音还是温和的：“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简单的字眼好像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汤仪暗自深呼吸，生怕自己会后悔，飞快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话音落下后，天地间静得仿佛只剩自己的呼吸声，一阵极其诡异的安静。

女孩坐在黑暗中，兀自说着：“按协议上的时间，我没多久就会离开这里，我会回去继续上学，这里发生的这些事，我不会再去想……”

“顺便把我也忘了，对吗？”周峤忽问。

像听不见他的声音，汤仪继续说：“等会你先走吧，男女生宿舍很近，要是被人看见我们一起回去，我们——”她顿了下，“都会完蛋。”

周峤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接着问：“要是他再找你呢？”

“……跟你没有关系。”她苍白地说，语气是硬撑的。

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辨不出喜怒：“你对着墙说什么，对着我说话。”

汤仪索性看着他，执拗地说：“你不来我也有解决的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周峤的视线在她身体上下扫了圈，冷然道：“你会后悔的。”

“不，什么叫后悔，现在才是后悔。”她的声音低柔，像真的清楚刀子往哪捅才让人最痛楚，又无法致命，“我跟你说过，我是因为早恋被送进来的，那个男生是我的初恋，我之所以能撑到现在，是因为我只要一想到能离开这里，我就可以见到他，我就……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