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使徒 第三百二十一章 初始（一）

罗杰回到住处的时候，夜已过半。不过此时的他，却丝毫没有睡意，而是烦闷异常。

恩岚对芙蕾雅密信敷衍的态度，让他隐隐不安。那个昔日天马行空的家伙，似乎在成为萨氏接班人之后，越来越循规蹈矩了。他的决策，越来越被萨氏这架巨大马车的惯性所束缚，已经跳不出既定的方向了。

虽说循规蹈矩并不能算是错误，且大多数情况下跳脱的思路都是不靠谱的，但是在这样一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对突发信息的不敏感，就等同于风险的增加。

简尼说恩岚不过是个“坐在祖先遗泽上的守成者”，罗杰起先还为自己的朋友感觉不忿。但是此刻，他觉得简尼的话未必没有道理。

而马格斯的到来，更加剧了罗杰内心的烦闷。

永夜谷，一个能够影响整个极北之地的组织，一个北地人人皆知的地方，他竟然连掌控这个组织的首领都不知道！

罗杰不知道萨氏有没有关于永夜谷的记录，但是他很确定，即便有，萨氏也没有将其纳入计划之中，否则他不应该不知道。因为蒙斯特王国战败后，部分亡灵法师不得不退入弗罗斯特林海，萨氏已经考虑到了他们的威胁，但是他们却丝毫没有提到他们的精神领袖，永夜谷四巨头……

就这种信息搜集的水平，罗杰很怀疑萨氏是否真能够在乱世中立住脚，更不要提是否能够趁机分一块蛋糕了……

罗杰忽然感觉到压力有些大。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孑然一身的小流氓了。当年的他，打不过可以跑，跑不过可以跪地求饶。现在的他，是几十万教民的信仰核心，是神恩军的名义领导者，还能调配包括圣域在内的高端战力。而这些人的生命，却可能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而葬送……

简尼说他是“英雄”，罗杰一时沾沾自喜竟然就以“英雄”自居了。现在看来，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什么事儿都还没发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寝食不安了。如果乱世到来，他这个所谓的“英雄”究竟能不能顶住压力，可真是一个未知之数……

想到这里，罗杰自嘲地笑了笑。他披上外套，站起身来：既然睡不着，那就出去走走吧。

北国的秋夜还是很冷的。不过罗杰只是裹紧了外套，并没有施法取暖。前一天晚上整夜未睡，圣佑术效力过后身体也开始疲倦，他懒得再花心思施展神术了。

午夜之后的康宁终于安静了下来，毕竟再热火朝天的工人也需要休息。罗杰遇上了几个巡夜，与他们打过招呼表明身份后，便漫无目的地在一片木屋环绕的街巷中闲逛。

“啧啧，看到这片建筑，谁能想到，一年前的康宁人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

“这栋我记得，家里死了男人，我给他们送过圣水。”

“我擦，这家是个不讲究的，改不了墙根撒尿的恶心毛病！”

“这谁家倒霉孩子，半夜不睡觉扯着嗓子嚎？”

皎洁月光下的罗杰一边走一边嘴里叨叨着，康宁人肯定想不到平日里圣洁庄重的神眷者大人，此刻就像个猥琐的小流氓，弯背弓腰挨家挨户听墙角……

走了一会儿，罗杰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眼前那栋熟悉的木屋……

这里是萝莎琳德的居所。

罗杰踌躇着，想走上去敲敲门。他知道萝莎并没有睡觉，因为她不需要睡觉。不过最终，他也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默默离开了。

自从芙蕾雅诱导式地问他“是不是灵魂融合使你对萝莎琳德产生了感情”，罗杰就越来越不愿意面对冰魔女。

倒不是罗杰在怀疑自己感情的真实性，事实上他压根就不在乎这份感情的真假，也不在乎它的来源。罗杰觉得自己喜欢萝莎，那就够了，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喜欢的？

罗杰真正拿不准的，是萝莎到底喜不喜欢他……

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真正隐藏在罗杰心底，让他不愿意面对的问题是：萝莎究竟还有没有“喜欢”这种情绪？

罗杰倒没有什么“得到人但是得不到心”的庸俗担忧，他不在乎。他完全可以把人抱在怀里再慢慢融化她的心。罗杰担心的是，怀中的女人是否有一颗能够被融化的“心”！他不想在自己情绪激昂坦诚相对的时候，面前的可人儿在思考如何短时间调动大量水元素力量将琼文河给冰封了……

罗杰的脑海中，不断翻滚着各种问题：萝莎为什么愿意跟自己走？或许只是因为她的本源与自己的灵魂融合，冥冥之中产生了那么一点儿牵挂？除了这点儿牵挂，自己是不是就跟桌子椅子一样，在她眼中只不过是一团各种元素汇聚而成的物质团？

是的，她曾经很突兀地提到过“生孩子”这个话题，但是她当时的语气，说起生孩子就跟说起吃饭喝水一样无所谓。孩子这个物件儿，对她来说还具有男女爱情的象征意义么？会不会就像自己不过是一团活动的物质一样，孩子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一团更小的能够活动的物质？

罗杰想不明白，他也不敢去问萝莎。他怕她“哦”一声，然后说“既然给你带来了困扰，我还是离开吧”，然后就真的离开了……

再次叹了口气，罗杰回到了自己的木屋。他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

凝聚圣力，他使用了“流云桥”——芙蕾雅传授他的，能够与目标思维桥接以产生共情的神术。

罗杰并不敢将流云桥生成的源力触须伸到萝莎的居所。以冰魔女的能力，不可能感受不到这个神术。不过他也不必要这么做，因为冰魔女本体的思维已经不再由源力构成，流云桥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力。

罗杰的目标，是萝莎与他灵魂融合在一起的思维本源。

远离的两个灵魂，需要一座本源之桥来连接。但是纠缠融合在一起的灵魂，只需要破除彼此之间维持独立的壁障，便可以从任何方面、任何角度实现“共情”。

罗杰不知道萝莎的本源在哪里。或者说，从思维层面上说，已经不能用“哪里”来描述罗莎本源的位置——有序的思维并没有“空间”的概念，也就无所谓“哪里”。

罗杰的流云桥只是在追索一道与罗杰本体思维不同的本源秩序，然后带着罗杰的意念扑上去，将彼此连通。

罗杰不知道流云桥是如何实现本源连通的。这不是他通过贾尔斯学派模仿的神术，而是直接烙印在思维中的神术。他不需要知道过程，他只需要去想，只需要提供圣力，就可以调动它。

对喜欢将一切都探明究竟的法师来说，这并不是合意的方式。但是罗杰此时已经不在乎这小小的瑕疵了。

罗杰开启了隔音法阵，按灭了灯火，闭上了双眼。他要尽量屏蔽一切来自于外界的信息输入，全心感知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灵魂……

思维的世界，与现实相比，是怪诞的。它没有声色的变化，也没有气味触感，它只有庞大到无法理顺的能量流动。而如果将这些能量流动直接投射到感知世界中，大概率你将看到一片光怪陆离，根本无法去理解。

罗杰在王庭生命树中，便经历了这样一场无法理解的奇幻之旅。

萝莎琳德的本源思维，也在罗杰的脑海中投射成一片让他眼花缭乱的纷杂——无数密密麻麻跳动的线条充斥着他思维的“视野”。罗杰有些头晕，下意识地想伸手捂一下额头，不过随即意识到思维的世界并没有双手，只有意念的变换。

罗杰嗤笑了下，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准备集中注意力去捕捉那些线条的规律，但却忽然发现所有线条都静止了下来，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凝固了似的。

在这一刻，罗杰感觉那些线条就像一双双眼睛，正错愕地盯着他这个贸然闯入的陌生人。

罗杰顿时有些胆怯，因为这并不是流云桥应该有的表现形式。

这个神术本该只是连通两个思维，令目标的思维受到施术者潜移默化的影响，但是理论上施术者无法感应到目标的思维波动，目标也不应该在思维层面上发现施术者……

不过罗杰已经来不及反应了，因为发现入侵者的线条风云变幻，骤然由极静的状态转为高速运动状态，几乎在眨眼的功夫，那些线条便按照某种特殊规律组合了起来，在罗杰的视野中构成无数繁复的图形……

罗杰眩晕的思维顿时一阵清明，因为，虽然眼前的无数图形虽然繁复，他仍旧无法解析他们的运动规则，但却给他带来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它们拥有秩序。

“看”到此景，罗杰不由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声。而赞叹的情绪刚刚一闪而过，线条组成的图形陡然融合为一体，顿时化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

浩瀚缥缈的气息席卷而来，伴随着井井有条的秩序感，立刻便将罗杰的赞叹之情抹杀干净，让他像一颗漂浮在平静远海的小船，虽然不需要担忧性命，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卑微与渺小的感觉。

随即汪洋再变，不知有多高的海浪凭空而生，势不可挡地在向罗杰席卷而来。不过罗杰的思维面对这种滔天巨浪，却丝毫没有生出畏惧感。因为尽管威势滔天，那道巨浪却将浓重的安全感传递给了罗杰，就好像它是罗杰的守护者，即将为他消灭敌人似的。

巨浪横扫而过，罗杰却感觉滴水未沾。他惊讶地看着波光粼粼的大海，但却陡然感觉危险的急速袭来，随即海底一道磅礴的暗流在他脚下掠过，转眼间将他渺小的思维碾成微不足道的粉末……

罗杰晕晕地睁开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大概猜到，萝莎的思维之所以有那些变化，是因为她正在修习——她的修习，就是用思维调动浩瀚如海的水元素力量。而且，她的力量已经到了举重若轻的地步了。

如果她不想杀人，她可以让滔天巨浪席卷而过，但却不带走一根头发；而如果她想杀人，即便平整如镜的海面，却也可以暗藏杀机……

罗杰此刻明白，他这小小人类的孱弱灵魂，如果萝莎不愿意，别说影响她，就算是能在她的思维中立足，便已经是奇迹了。

“果然，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生命了啊……”罗杰怅然若失，不过很快，却又自我安慰起来：“未来的老婆这么厉害，咱应该高兴才是，对吧？”

随即他一头栽倒，昏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