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使徒 第三百一十七章 永夜（一）

大半年前，世界观被完全摧毁的马格斯独自离开了红龙团营地。他拒绝了罗杰为他配的随从，只是背上一只水壶，便径直走入雨林。

马格斯没有丝毫野外生存经验，所以在雨林中走得很艰难。

能够在漫长演化过程中存留下来的鸟兽都拥有足够的警觉性，所以马格斯的神术没能捕捉到什么猎物，以至于他不得不吞噬任何看起来能入口的东西，比如昆虫、蘑菇、花朵、嫩叶……

然后他理所当然地中毒了。

依靠着源海的圣力与强大的治疗术，马格斯撑了下来。然而强大的修复能力需要更多食物与饮水支撑，于是他继续吞噬一切能入口的东西，于是他继续中毒，继续摄入寄生虫，再继续使用神术来为自己治疗……

在雨林中穿行了二十余天，马格斯已经能辨别很多可以食用的植物了。他也摸清了一些林中野兽的习性，偶尔也能用圣枪术捕捉到野味。

只是不会魔法的马格斯，想在潮湿的雨林中燃起火堆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他也尝试了一番茹毛饮血。

偶尔会有巡弋的树精灵遇见马格斯，而且因为罗杰的嘱托愿意向他伸出援手。但是马格斯却婉拒了任何帮助，他只想独自去体味这个世界。

他像野人一样走出雨林后没多久，又一头扎进了戈壁以南的连绵山地。

山地要比雨林更容易忍受，毕竟毒虫更少，天气也更适宜。关键的，他终于可以使用最原始的方法取火了。不过随之而来的，是可供饮用的流水更少了，他不得不时常忍受干渴的煎熬，或者嚼一些富含汁水但却苦涩的草木。

而山地越向北，地势越高，林木越稀疏，直到他的眼前出现一片戈壁。

对马格斯来说，戈壁是个远胜于雨林的挑战。他知道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越过那片茫茫无人区。所以他放弃了“独自”体味世界的打算，进入了野蛮人散布在水源地的村镇。

毕竟，他的目的是重新认识世界，而不是死在这个世界中。

野蛮人对人类虽然谈不上充满恶意，但是也绝对不友好。马格斯衣衫褴褛的肮脏模样让他遭遇了无数白眼、呵斥、谩骂甚至是殴打。不过哪怕是文明触角的末梢，也足够一个乞丐苟延残喘。

马格斯不在意他遭受的侮辱，他只在乎能让他活下去的残羹冷炙，以及能滋润他喉咙的水源。

他走过浩瀚戈壁，越过努卡山脉，经由土壤贫瘠但却仍旧养育了野蛮人的高原，来到了大雪山脚下。

在这里，他见到了被士兵看押的流放者。他们面色晦暗，双眼无神，每天清晨麻木地出工，做着永远没有尽头的工作，晚上再麻木地返回土窑，在一团茅草中等待着没有丝毫期待的明天。

在这里，他也看到了冲入人类领地的高山矮人。

矮人简陋的营寨不比鸟兽的巢穴高级多少，他们双手挥舞的武器只能让人联想到“原始”一词，但是他们对人类的仇恨却令马格斯不寒而栗。

矮人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死，他们只在意死前会不会杀死更多人类。他们双目赤红，面色狂热，乱糟糟地冲向人类流放者修建的高墙，前仆后继地抛下一具具尸体，直到一个浑身插满鸟羽的枯瘦矮人下达撤退的命令。

长居在大雪山脚下的人类告诉马格斯，每当高山矮人缺乏食物的时候，这种情况就会上演。

几十年前，矮人的目标是下山抢掠。而当那道绵延的高墙树立起来之后，他们的目标便是下山送死。

对矮人来说，获取更多的食物，与减少吃饭的人口，是一样的。

绕过巍峨的大雪山再向北，便是被称为极北之地的亡灵法师领地。这里的光照极其缺乏，甚至在冬天的某一段时间内，整个极北之地会连续十数天见不到太阳。

不过极北之地并不是没有人烟。马格斯在这里遇到了一些驾驭着狗拉雪橇的狩猎者。

好客的北地猎人总是不由分说地将马格斯拖进他们的土窑或者纯粹使用冰雪搭建的小屋，让他饱食，让他安睡，甚至还会将陈旧的皮袄皮靴赠予他。

十几天后，用捡来的破衣烂衫勉强遮体御寒的马格斯，已经换上了全套的皮货，如果不摘掉那顶两指厚的脏兮兮皮帽，谁都会认为他是个地道的北地人。

北地人不信神，因为即便是一百多年前，万神殿的光辉也照耀不到这片一年中有过半时间都被冰雪覆盖的世界。

他们自然也不会在乎自己死后会去哪里。在亡灵法师被流放在这里之前，那些认为自己消耗大于产出的老者会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直至倒毙在冰雪之中。而在亡灵法师到达这里之后，他们会让子侄载着自己一路向北，用残存的生命与那些操控亡者的奇怪人类交换物资，为后辈贡献最后一缕余热……

马格斯沿着北地人的“交易之路”继续前行，来到了埋骨雪原——在这里，教廷与亡灵法师的对峙已经超过两年了。

在雪原的南端，马格斯远远看到了曙光骑士团的营地。

几年前，马格斯希望自己能够像骑士团的圣武士一样，奔赴极北之地，直捣亡灵法师的最后巢穴。但是此刻，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那个被圣力保护的营寨，便继续向北跋涉。

越向北，活动的亡灵便越多。马格斯看到了失去控制而在雪原上游荡的骷髅与僵尸，也看到了尚未完全消散的怨灵。他没有用圣汲术抽取那些残躯中残留的本源，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的目的地前行。

他还遇见了一个巡逻的低阶亡灵法师。对方戒备地看着用圣辉术照着前路的马格斯走来，再目送着那个浑身圣力弥漫的神术者蹒跚而去。亡灵法师以为自己在下一刻便会投入永恒死亡的怀抱，但除了冷风吹凉了他的满身汗水，什么都没有发生。

教廷与亡灵法师的战争，马格斯已经不再关心了。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那座无论冬夏都见不到阳光的谷地——永夜谷。

……

永夜谷比埋骨雪原更靠北，是一座东西向的裂谷。在那里，纯粹的黑夜很长，一次接近半年的那么长。白天虽然存在，也同样是一次接近半年那么长，但是勉强悬浮在地平线上的太阳却从来都无法将光芒送入谷地，所以谷名为“永夜”。

永夜谷从来没有被冰雪填平过，尽管这里经年酷寒，冰雪从不融化。

永夜谷不是个传说，因为几千年前便有人类踏足此处。但从某种程度上将，它却也是个传说，因为它现在不仅仅是一个地点，它是北地人终极信仰的具现化，它代表着永恒死亡。

对北地人来说，**的死亡只是开端，灵魂的消散也非终点。真正的死亡是灵魂与世界的融合，是生机与死灭的大一统。

在永恒死亡之中，生与死没有界限。

永恒的死亡，即永恒的存在——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

北地人的信仰朴素而淡薄，相比较于光明教庞大、严谨的神学体系简直不值一提。不过马格斯并没有嘲笑他们，现在的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本没有那么复杂，越简单的反而越纯粹。

所以他没有费心去掩饰身份，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他就这样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圣力，直直穿越了埋骨雪原的西北侧，站在了永夜谷的谷口。

不远处的雪包上落下一条巨大的骨龙，其如墨的骨架周围弥漫着氤氲的黑雾，幽深的眼窝中两团惨白的灵火摄人心魄。

马格斯凝聚起圣力抵挡着骨龙无孔不入的侵蚀力，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在它身上。他只是面对着看不清深浅的谷地，沉声说道：“神眷者马格斯·古滕贝格，拜会永夜谷。”

马格斯不知道永夜谷会如何反应，他也不愿意花费心思去揣测。对方以礼相待，他便投桃报李；对方大打出手，他也会奉陪到底。虽然即便是面前的这条古龙他也未必对付的了，但是马格斯并不在意。

他不想死，但也并不很珍惜自己的第二条生命。

永夜谷沉默着，马格斯身侧的骨龙也沉默着。他站在风雪中等了很久，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不过他也沉默着，并没有再次表明身份。他猜测亡灵法师们可以通过这条骨龙听到自己的话，所以他认为没有重复表明身份的必要……

当然，马格斯也明白自己有可能猜错，也许骨龙不过是骨龙，并不具备传声筒的功能。不过他也不在乎，猜错就猜错吧，离开就是了。他只是默默计算着时间，如果永夜谷在一个小时内没有反应，他便转身离开。

一个小时，马格斯认为已经很长了，长到足以让永夜谷展开一场辩论来决定是迎接自己还是杀掉自己。所以他决定给对方留一个小时的时间。

如果永夜谷无法在一个小时内做出反应，那么这个优柔寡断的深谷也就不适合他了，他会继续去探寻更简单、更纯粹的地方——如果存在的话。

不过永夜谷并没有让马格斯失望。一个拄着木杖的消瘦身影踏着齐膝深的积雪，从暗不见天日的谷底缓缓走了出来。

他来到马格斯面前，摘下青黑色兜帽，露出一张皮肉干瘪的脸。

“赫特斯·阿兰蒂尔，见过古滕贝格先生。不知先生孤身前来永夜谷，有何见教？”

马格斯看了看眼前这位浑身上下没有散溢一丝一毫生气的亡灵法师，回道：“见教不敢当。鄙人前来永夜谷，是为了求取塑造巫妖之躯的方法。”

阿兰蒂尔浑黄的双眼中顿时透出一道迷惑不解的目光。

马格斯咧嘴笑了下，继续说道：“为此，我愿意与你们分享神眷者的秘密。”

……

阿兰蒂尔成就巫妖之躯已经超过四百年了。在漫长的岁月中，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永夜谷的魔法塔中，孜孜不倦地研究一切永夜谷能搜集到的知识与信息。

天资聪颖的阿兰蒂尔本就拥有远超常人的学习能力，无尽的寿命更将这个优势扩大到了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程度。所以在获得“死亡意志”称号，正式成为永夜谷四巨头之一的时候，他便觉得，世界上不会再有什么事会让自己意外了。

但是今天他却因为马格斯的到来而感到意外，因为他从来没想过神眷者会孤身前来永夜谷。

是的，即便是万神殿高悬夜空之时，也没有神眷者敢这么做，因为这条裂谷天然具有混淆神眷者感知的力量。而且在亡灵法师数百年的经营下，如今遍布整条裂谷的大阵甚至能够完全隔绝神眷者与源海的联系。

阿兰蒂尔不认为会有神眷者主动来送死，而那个叫做马格斯·古滕贝格的人一定有所图。只是他实在无法揣测一个神眷者想要从永夜谷中得到什么。

谨慎起见，他并没有直接将马格斯迎入谷内，也没有调动谷内大阵将其轰杀，而是来到了他导师的骸骨塔。

阿兰蒂尔的导师是永夜谷的创建者，四巨头之首，“筹谋者”兰登·德鲁纳。

德鲁纳是现存亡灵法师中的最年长者。他活跃的年代，是亡灵法师最凄惨的年代。教廷将漫不经心的目光投向他们这些苟且于暗影之中的老鼠身上的时候，就注定了那个组织的灭亡。

短短数年间，那些觊觎神之领域的“狂悖之徒”便几乎被一扫而空，只有寥寥十几个亡灵法师得以逃脱到极北之地，凭借永夜谷的奇异躲过了教廷的追捕。

随后的数十年间，德鲁纳的同伴逐渐因为衰老而死去，只有最年轻的他在垂垂老矣之际，终于实验成功了历代亡灵法师的梦想——巫妖之躯。

从此，德鲁纳便成为了亡灵学派的传承者，很快，也成了永夜谷的奠基人。

德鲁纳并非最为强大的亡灵法师，后起之秀阿兰蒂尔的战斗力便远胜于他。但是极北之地的任何一个亡灵法师都将其奉为永夜谷之主。这不仅仅是因为德鲁纳延续了亡灵学派的传承，更在于他历经千年的见识乃至洞悉未来的眼光。

没有德鲁纳的指导，永夜谷不可能在教廷的淫威下发展壮大，极北之地也不可能成为亡灵法师最后的庇护所。

所以，阿兰蒂尔在自己无从揣测马格斯来意的情况下，选择了咨询导师。

然而，即便是德鲁纳也不可能在对马格斯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给出判断。他是经验丰富的历史观察者，而不是神神叨叨的先知。所以，他与阿兰蒂尔最终的决定很简单——先与那个莫名来访的神眷者进行接触，然后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一向平静的永夜谷沸腾了起来，所有亡灵法师与无数被他们操控的仆从各就其位，准备“欢迎”有史以来第一个和平造访的神眷者。

同时，阿兰蒂尔亲自迎出了永夜谷。

然后，他就被马格斯“神眷者秘密交换巫妖之躯”的奇葩建议给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