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使徒 第二百八十八章 流徙（三）

罗杰轻轻掩上佐伊的房门，一转身，却又透过旅馆的门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席琳抱着剑，一条腿蜷在胸前，将下巴搁在上面，而另一条腿只是略微弯曲，搁在屋脊上。她无神的眼睛在第一月的皎洁月光下隐约可见……

这一点儿也不像这位“永恒光辉”平日的做派。

罗杰绕过门廊，有些犹豫地瞅了瞅屋顶上的席琳，最后还是换上一副笑脸，贱兮兮地嚷道：“喂，小婆娘，坐那么高，是在想内森么？大冷天发春了？”

席琳顺理成章地翻了个白眼。

她内心已经接受了罗杰这么个矛盾的存在，但并不代表她可以接受了罗杰的全部。如果哪天晨星女神的分身舍弃了罗杰，她会毫不迟疑地把他揍到生活不能自理。

收到席琳的白眼，罗杰放心了，看起来这姑娘还很正常。不过想了想，罗杰觉得不能就这么转身走了，毕竟，他还是很关心他座下首席打手的心理健康的。

所以罗杰四下张望了起来，想找把能爬上屋顶的梯子。

不过显然旅店老板并不想给顾客提供这种非必需品，罗杰猜测那是因为他担心有人不付钱就翻墙跑掉。

所以罗杰歪了歪脑袋，开始凝聚魔力，用上了他那半吊子的电系飞行术。

当然，罗杰自己也知道，他那所谓的飞行术顶多能托着一个人缓缓下坠，想飞起来那是门都没有。不过罗杰同样知道，席琳不会就那么干看着，她会跳下来把自己带上去。

罗杰并不想张口求席琳，因为那太掉面子，所以他一边用眼角撇着席琳的反应，一边疯狂用魔力暗示着……

然后席琳就如罗杰所愿，从屋顶跳下来，然后抓住罗杰的衣领，把他给提溜了上去。

罗杰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衫，揉了揉摔得有些疼的屁股，对自己能够掌握席琳的举止很得意。于是他眉开眼笑地说道：“小婆娘，让我猜猜。如果你不是在想内森，那就一定是在想圣城。对吧？”

席琳这次没有给罗杰飞白眼，而是看向第一月，若有所思。

罗杰也没再说话，因为他知道席琳会开口的。所以他小心地在倾斜的屋顶上躺平身子，眼睛同样看向第一月，然后静静等待着。

少顷，席琳嚅嚅而言：“罗杰，圣城……是错误的么？”

罗杰“啊”了一声，用胳膊支棱起脑袋，应道：“谈论正确与错误，需要限定对象。比如说，对魔族来说是错误的事，对我们来说，却可能就是正确的……”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玩文字游戏。”席琳冷冰冰打断了罗杰。

“不，这不是文字游戏，而是我们必须考量的前提。”罗杰笑道：“谈论圣城的对与错，我们必须要有一个针对的对象。”

“圣城的对错，会因为谈论对象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么？”席琳从罗杰话中听出了认真的成分，所以并没有生气，而是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然后她又补充了句：“如果你说谈论的对象包括魔族，我就将你从这楼顶上踢下去。”

罗杰对席琳的威胁丝毫不在意。他只是看回去，说道：“一百多年前，万神殿所在的第三月从夜空中消失，人间界一片哗然。当时，有些人以为众神抛弃了人类，有些人以为众神已死，还有些人认为末日即将来临。

“于是悲痛欲绝者有之，寻死觅活者有之，趁火打劫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人间界失去了基本秩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纷乱。

“而在外界，树精灵、野蛮人、高山矮人、亡灵法师磨刀霍霍，都想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从人类身上割下一块肉……但是这场骚乱只持续了数年便大致平息，并且异族并未在这段时间占到多少便宜，你知道为什么么？”

席琳的学识并不丰富，但是对于教廷最重要的那段历史，她当然了解。不过她并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这就是罗杰的说话方式——他并不期待回应。

“因为新任教皇力挽狂澜。

“他以雷霆手段压服蠢蠢欲动的世俗统治者，然后打破教廷不干涉凡俗事物的传统，建立以十二圣堂为首的武装力量，将秩序重新带给了阿迪娜帝国。

“同时，他推动《圣典》第五版的第一修订案，以圣城代替万神殿，凝聚信众信仰，稳定信众情绪。

“在阿迪娜帝国内部稍微稳定之后，他力排众议，推动了南征与西征，将谨小慎微的树精灵赶回雨林，将外强中干的野蛮人压制在西部戈壁。

“然后他毫不停歇，挥军北上，以俾睨天下之势将大陆北部数十王国的信仰囊括在旧圣城的辐射范围之内……”

“短短四年，天下太平。

“又五年，彼得大帝横空出世，教皇果断辅助大帝在北国建功立业，创立了埃尔斯特帝国。同时他与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的旧圣城宗教势力切割，在北国建立了新圣城。

“他收拢解经权，将不服从的大小宗派斥为异端，从而实现了信仰核心的统一。

“至此，北国，乃至部分南国的信仰，尽归新圣城。苟延残喘的南方教廷丝毫无法撼动新圣城的势力，乃至于旧圣城的掌控者都不敢以教皇自称……

“如今，你也看到了，万神殿是否存在，并不影响人类信仰的归宿。这些，都是教皇的功劳。他将人间界从分裂中挽救了出来。所以，你能说圣城是错误的么？”

席琳默默无言。罗杰说的，她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比罗杰还多。这也是她始终无法完全将罗杰摆在圣城之前的原因，也是她现在坐在屋脊上，看着第一月黯然神伤的原因……

罗杰的目光早已从席琳的脸上挪开。他重新躺倒，继续说道：“但是二十多年前，他击败魔女阿蒂丽斯之后，推动了《圣典》第五版第二修正案，否定了圣者与其平等的宗教地位，并且宣称自己是神唯一的代言者，相当于用自己代替了圣城作为信仰核心。现在，在我们神眷者纷纷现世的情况下，你能说教皇——以及他所代表的圣城——是正确的么？

“对于失去万神殿的人间界来说，教皇他老人家是救星。他代替众神化身牧者，牧放惊慌失措的羔羊。但是对于即将回归的众神来说，他横亘在信众与万神殿之间，已不再是那个一心为公的牧羊人，而不过是个贪恋权柄的老朽之人……

“先前你问我，为什么圣城核心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为神所眷顾。现在，你明白了么？”

席琳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不过她终究没有哭出来。

第一月已经偏斜，一块淡淡的云彩将其遮掩住，夜色浓重了些。罗杰有些看不清席琳的面色了。不过他知道，席琳心中的这道坎正在散去，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许久，席琳抹了一把眼角，带着萧瑟意味地呢喃道：“狡兔死，走狗烹么？”

“不。”罗杰摇摇头，回应道：“只是时代变了。在可见的未来，万神殿的圣光将会普照人间界。教皇他老人家，应该躺在功劳簿中颐养天年，而非以迟暮之躯在翻滚的浪头弄潮。仅此而已……

“过去，是属于他的。然而未来，是属于众神的，是属于我们的。”罗杰最后总结道。

席琳终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

安抚了席琳，罗杰独自一人在屋脊上又待了一会儿。刚才的一番话，虽然是专门设计来对付席琳的，但大部分也是他的内心所想，所以他也有些伤感。

在时代面前，即便是教皇这样的绝顶人物也无能为力，他很怀疑自己这样的一颗微尘能做到什么程度……

轻轻叹了一口气，罗杰摇摇晃晃地驾着雷云落在地面上，然后一眼看到抱着长剑倚在门框边的希拉瑞莉。

“哼，感情如此脆弱，她是如何登顶圣域的？！”喜欢别人叫他“一剑”的剑客哼道。

罗杰瞪了他一眼，不屑道：“你感情不脆弱？那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接受？啊？希拉瑞莉？”

一剑顿时被噎住了，眼睁睁看着罗杰从面前走过而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少顷，他听见已经走远的那家伙嘟囔着“妈的，一个个都不给我省心……”更是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

及至天明，罗杰匆匆看了一眼他在埃姆镇外的“雪鹞繁殖基地”，然后将大队暂留在这里，而他自己则准备带着佐伊、萝莎与蒙莉莎去三里堡。

不过席琳死活要跟上，她说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养出来罗杰这个矛盾体。罗杰懒得费口舌，于是挥挥手同意了。

然后倍感无聊的迪丽雅也跑来凑热闹，不过她被罗杰给瞪了回去。这位精灵法师对生活相当挑剔，冷的不吃热的不喝，身边还得带着个侍从照顾着，罗杰实在没心情带着她给自己爹妈添堵……

万一这个女精灵要这要那，三里堡那小破地方哪儿买去？

不过罗杰无法拒绝艾琳诺，因为萝莎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请求的意味。

他可以为了这缕淡淡的情绪带艾琳诺回一百趟三里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