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使徒 第二百八十一章 云舒（二）

内森与席琳互相吸引的原因，与大家津津乐道的郎才女貌不搭边。尽管不论从外貌、能力还是地位来看，他们两个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但是他们自己却很清楚，真正令他们走在一起的，是两颗需要慰藉、需要温暖的心……

这位家喻户晓的“蔚蓝之星”之所以内心脆弱，并不像席琳那样是因为信仰被动摇。他的脆弱，来自于对这个世界的迷惘，对前路的彷徨，以及对命运的无所适从。

换句通俗的话来说，内森不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了。

是的，内森不是个纯粹武夫。他封剑三年去学习史哲，他得到过饱学之士的指点。他会去思考，去反省。他用眼、用心——而不是用剑——去看这个世界……

但这并不能够让内森看清这个世界。

恩岚说过，出身萨氏的人，看历史看的是柴米油盐，是衣食住行，是统计数字。换句话说，他们看的，是历史的走向；学习的，是顺应甚至控制世界走向的法门。

但是像奥布莱恩以及内森这样的人，看历史看的是才子武士，是王侯将相，是英雄史诗。换句话说，他们看的，是历史中的人；学习的，是如何成为一个他们心目中认可的人……

用看人的眼光去看世界，注定不会精准。当他们选定的形象适合这个世界，那他们就是时代的弄潮者，是青史留名的伟人；而当他们选定的形象不适合这个世界，那他们就是一块挡在时代大潮前的顽石——即便不被冲垮，也饱受磨难，最终难免落后于时代。是成为伟人还是顽石，凭的是运气。

而内森的运气并不怎么好，他现在就像一块无所适从的顽石，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时代，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内森从未停止过思考。他的导师奥布莱恩说过，身为武者，尤其是掌握着绝对力量的圣域武者，必须明白自己该如何使用武力。他还年轻，还不是很清楚该如何使用，所以，他一直在经历，在思考……

他参加过蒙斯特之战，他见识了无数人的生与死，自己也身受重伤。他有过很多感触，印证了很多书本中的道理，他知道自己进步很快，而这些进步沉淀下来之后，成为他踏入圣域的基石之一……

他有些得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不过他没有忘形，因为他知道学无止境，他知道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还不够，他还要走得更远，走在所有人的前头……

踏入圣域之后，他跟随红龙团来到雨林，他见识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他发现自己所学的道理似乎并不完全适用。例如他认为屠杀放下武器的降兵是错误的，但是他却无法用这个道理去劝说整个氏族被屠的树精灵幸存者。

他意识到很多道理是有局限性的，不过他仍旧很高兴，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学习的过程：修正认知，完善道理。

但是很快，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他发现，需要修正的认知与道理超过了他的预计。

他不喜欢野蛮人肆无忌惮的杀戮，但他们却是红龙团的主力，而且军部也需要他们的杀戮来制造恐怖。

他不喜欢红龙团内部的各自为政，但是他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凝聚所有人。

他厌恶见不得光的阴谋，但是他却发现自己一向敬仰的萨维德拉先生也在编织着阴谋。

他痛恨将个人利益凌驾于族群利益之上，但是强大如雷霆之手也会只顾自己，丝毫不在乎帝国的利益。

他嫌恶背叛，但是在刺杀汉瑟姆·兹昂与米兰达·克里斯蒂安的时候，他庆幸敌人中出现了背叛者，以至于他搞不清楚自己嫌恶的是“背叛”，还是“背叛自己的人”……

太多的修正需要去做，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一条底线，一条准则，或者一条“正确”的路，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

而现在，树精灵神眷者事件让他觉得，就连神的态度都在改变，内森终于陷入了迷茫：如果连神都背叛了祂们施行了几千年的准则，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准则么？还有道理么？

在黑暗中迷失方向是件可怕的事，即便是圣域强者也不例外。于是内森下意识地拒绝相信皎月公主是神眷者这件事——他觉得，如果这是真实的，那么一切都在颠覆，因为这个世界的基础——神——在动摇……

如果罗杰知道了内森的想法，肯定会嘲笑他“文化人想得就是多”。如果恩岚知道了内森的想法，肯定会嘲笑他“天真，自以为是，多愁善感”。但是知道内森想法的不是他们，而是席琳。

于是两个外表强大，内心脆弱的年轻男女敞开了彼此的心扉，成了一对“报团取暖”的爱侣……

然而报团取暖并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该迷惘的还是迷惘，该彷徨的还得彷徨，只不过是两个人一起迷惘与彷徨罢了。所以当罗杰将晨星女神分魂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本就不坚定的意志终于撑不住了……

席琳终于承认了罗杰的权威性。圣城，说破天也不过是诸神的喉舌与爪牙，如何能与神的分魂相比较？《圣典》是所谓的“神的语言的转述”，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它添加了太多人类自己的理解与修正，如何能够与直接聆听神之教谕的神眷者相比？

席琳一直希望罗杰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他自己的胡言乱语，而不是神谕的转述，但是眼前的女神分魂彻底打碎了她这唯一的期待……

毕竟，神，一直与罗杰同在！

曾经建立的世界观早已粉碎成渣，再被罗杰带来的精神飓风一扫而空，此时的席琳终于放下了她十多年积累的一切与光明教有关的观念。

当巨大的心理包袱被丢进记忆深渊，强烈的情绪反差令席琳再也保持不了仪态，所以她在女神分魂前涕泪横流……

而内森则完全是另外一种心情。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与迷茫之后，他忽然明白，他先前并不是失去了前进的方向，而是他根本就找错了方向。

神到底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因为神的想法并不是锚点——神本身才是锚点。

正如罗杰先前所说的，“不得以自己的意愿揣度神”，他先前就在用自己的理解去揣度神，认为“神偏爱人类”，所以“树精灵不可能成为神眷者”。实际上，这两条并不成因果关系，比如神完全可以眷顾不会神术，单纯提供圣力的树精灵，令他们为人类——例如需要大量源力来修习的席琳——来服务……

内森意识到了自己的思维误区，感觉一时间霍然开朗，心情大好。而他这一跪，是诚心诚意感谢晨星女神解答了他心头的疑惑——尽管那蔫了吧唧的女神分魂什么都没说……

罗杰哪里知道他俩在短暂的一瞬间有这么多心理活动，被他们过激的反应吓了一大跳。不过罗杰转念一想，既然目的就是击溃这两个人的心理防线，让他们以后少拿信仰相关的破事儿来烦自己，现在看效果好到远超想象，不好好利用一下简直对不起他这些天的殚精竭虑……

于是罗杰放弃了收回圣者烙印的想法，而是用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我不在意你们对我的误解，甚至不在意你们对我的敌意，因为我个人的荣辱并不重要。所以，席琳·纳尔森，尽管你一直在怀疑我，针对我，我却从来没有向你解释过我的所作所为……”

罗杰停了停，留给二人一点儿联想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但是，我不能让你们阻碍众神的计划，进而伤害到这个世界。所以，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你们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在弗罗斯特林海，我四肢尽碎，但是我并没有放弃，因为我知道我面对的，是所有生命的共敌——亡灵法师。晨星之神看到了我的忠诚，看到了我的理想，看到了我为这个世界的奉献，所以祂眷顾于我，赠予我一缕分魂，帮助我战胜对我来说无可匹敌的亡灵法师——那一次，神帮助我对抗的，是妄图重返世界的邪恶亡魂……

“在那所谓的野蛮人大先知的独立空间，女神分魂再次出现了。或许你们也听到过一些流言，那个所谓的大先知是远古魔族的第二贤者，是数千年前与众神对抗的三个魔族首领之一……

“什么？！”席琳猛然抬头，泪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意味。而内森也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罗杰嘴角挑了下，很满意他们的反应。但是他轻轻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制止了席琳继续问下去的意愿，继续说道：“他的事，我会慢慢解释。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晨星女神的分魂之所以出现，因为我当时对抗的，是希望重返人间界的魔族。

“而在新月王庭，当我的思维与生命树交互，祂再次出现，帮助我抵抗生命树强悍的意识侵袭，将我的灵魂从被融合的边缘挽救回来。那一次，祂在帮助我对抗树精灵的精神寄托，对抗他们的保守派力量，对抗他们重新回到诸神怀抱的阻碍……

“而这三场从现实世界，到异面空间，再到意识层面的战斗，使得晨星之神的分魂摇摇欲坠，只能在我体内沉睡以休养生息。由此，你们能猜到什么了么？”罗杰问道，不过他并没等二人的回答便继续说道：“众神，不是那什么狗屁《圣典》中所写的全知全能，祂们也有极限，也会变弱。更重要的是，祂们也需要盟友。

“祂们需要这个世界的所有力量——不仅仅是人类，还包括树精灵，包括野蛮人，甚至包括一切活着的生物——来对抗这个世界的威胁。祂们不是什么狗屁的放牧者，祂们是殚精竭虑、奋不顾身的守护者……

“所以，收起你们自以为是的偏执，收起你们身为人类的高傲自大。永生之神的视野贯穿古今，高瞻远瞩，用不着你们替祂们思考，帮祂们判断。你们需要做的，只是聆听祂们的旨意、奉行祂们的命令。用你们的头脑与能力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像你们这样制造问题……”

最后，罗杰严肃问道：“所以，现在，你们明白了么？”

席琳跪在粗糙的地板上，仰起的面孔正对着罗杰手中的圣者烙印。她的双眼中晶莹闪烁，除了泪水，却都是焕发的神采。

圣灵术的影响正在褪去，在席琳心灵中留下的空洞却被责任与理想所飞速填补。曾经因为两种权威在她心中交战而留下的残垣断壁被一扫而空，被罗杰重新建立的信仰大厦拔地而起。

而在那大厦的顶端，是流光溢彩的万神殿……

在这一刻，圣城已经随着被扫走的废墟而彻底沦为一个幻影。席琳灵魂的归宿，只是那个唯一的、象征着永恒光明的神国——当然，罗杰不会跟她说神国是个谎言……

“我，明白了。”席琳轻轻说道，声音中带着哽咽，但是言语中不再有彷徨与无所适从所带来的焦虑。她的声音不大，她也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但是罗杰听出了其中的坚定。

于是罗杰微笑着看着她再次缓缓以额触地，向晨星分魂行了庄重一礼。

单膝跪地的内森也低下了头，以武者的礼节致敬女神。

“谢谢你，罗杰。”他重新抬起头，眼神中带着惭愧。

罗杰感觉差不多了，于是见好就收。他体内本源稍微运转，圣者烙印便“倏”地消失了——懵懵懂懂的女神分魂便完成了她的使命。然后罗杰赶紧弯下腰，准备将那两位圣域强者扶起来……

“很抱歉，我其实早就应该向你们解释的。却没想到话赶话，结果……”罗杰弯腰低头，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他故意将自己的话截掉一般，留下对方脑补的空间，也给留下了日后填补的余地。

毕竟，这女神分魂的效果太好了，好到让他有些后怕。虽然席琳与内森跪的是神，但是他毕竟也挺胸腆肚站在对方面前，间接接受了他们的跪拜……

内森面色上也有些尴尬，他毕竟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不过他更是个能够正视自己错误的人，所以赶紧摇头道：“罗杰，哪里话。我们都应该……”

罗杰立即摆手打断他道：“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明白。”然后他看着仍旧跪伏在地上的席琳，示意了下。内森点点头，俩人一起将情绪大起大落的席琳扶起来，让她在椅子上坐定。

此时，罗杰已经很累了。不过核心思想虽然敲定了，细节却还有很多需要关照的，罗杰知道现在要趁热打铁，将可能的麻烦都扼杀在萌芽之中。于是他开始“帮助”内森与席琳梳理他们还没想过的一些事情，例如圣城、例如野蛮人大先知，例如对待树精灵的态度……

罗杰不敢大肆干涉内森与席琳的思想，所以秉承的是“神要求的去做，神禁止的不去做，神没提到的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这个基本原则。

至于谁能代表神，罗杰没提，内森与席琳也没问，不过三人都心知肚明……

除此之外，罗杰要求内森与席琳将新月王庭看成是盟友，但是警惕其它三大王庭，除非他们的王室也出现神眷者。

在对待野蛮人方面，要将野蛮人与那所谓的大先知割裂开来：野蛮人可能成为盟友，需要争取；困在独立空间中的大先知虽然不一定会成为敌人，但是要提防。

然后罗杰有删有减地诉说了他再次进入大先知独立空间故事，并且充满个人恶意地将那个远古精灵遗族描述成一个放弃了希望、苟延残喘的废物……

对于北方圣城这个庞然大物，罗杰完全不敢招惹。所以，除了将它从“信仰的升华途径”中摘了出去之外，罗杰什么都没做。而且他还强调，神在借教廷之手来凝聚世人，在这方面教廷功不可没。

罗杰之所以这么做，是怕矫枉过正，担心席琳脑子一热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话，然后被教廷追到自己头上……

而对南方教廷，罗杰让席琳放弃“他们是异端”的想法，并且强调“异端”是南北教廷政治斗争的产物。这个观念对现在的席琳来说，很容易接受。毕竟，她信仰的汇聚点已经变成了万神殿与神国，北方圣城并没有在中间横插一杠子……

随后，罗杰强调了一遍中心思想，那就是众神的目标是在对抗威胁这个世界的“邪恶力量”，其中包括魔族，也包括亡灵法师。前者是首要威胁，后者也不可忽视。除此之外，人间界没有众神的直接敌人，罗杰让他们两个不要随便被外界的言论忽悠了……

最后，三个人像重新认识了一遍似的惺惺相惜了一番，罗杰才揉着太阳穴把他们送了出去……

“真费劲……”看着内森二人的身影在帐篷与木屋的背景中消失，罗杰嘀咕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