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使徒 第一百一十三章 神威（三）

男孩的住处在一个山坳之中，距离此处并不远。太阳刚刚爬出来没多久，罗杰便看到了一个有些萧索的村庄。

与富庶的三里堡不同的是，这个所谓的村庄，在罗杰看来，似乎比野地也高级不到哪里去。十余个低矮的木头屋子散乱在各处，灰黑色的茅草有些杂乱的铺在房顶上，在寒风之中颤抖着，一副要撑不下去的模样。搭建屋子的圆木几乎没有怎么加工，就那样歪歪斜斜地拼凑在一起，之间的缝隙能伸进去一只手掌。

罗杰很怀疑，就算是在屋内点一把火，也不见得比外面温暖多少。并且，看那茅草，住户敢不敢在屋内生火还两说，他感觉，找个温暖被窝的愿望是彻底落空了。

男孩靠近了村子，本来还挺鲜活的面容却变得阴郁。罗杰皱了皱眉，感觉这个山林之中的小村子似乎有些故事。

一路上，罗杰没有遇上任何村民。“或许都出去打猎了？”罗杰想着，却没有深究，只是跟着男孩到了他的住处。

男孩推开房门，将长弓挂在木墙上，然后向屋内黑乎乎的深处叫了一声。罗杰低下脑袋，弯着腰钻进那窄小的房门，然后眼前猛地黑了一截。

这个屋子根本没有窗户，阳光勉强从堵着缝隙的茅草间透了一点进来，却完全无法照亮整个屋子。罗杰不得不闭一下眼睛以适应黑暗，但却下意识地放出了魔法触须，在四周一卷才收回。

被亡灵法师追杀，让他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现在还没完全缓过来……

男孩又说了些什么，屋子里边才传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圣者大人光临草舍，老头子我……我激动不已啊！”

老头儿说的是通用语，但是用词有些不伦不类。罗杰笑笑，并没有在意这些。在这穷乡僻壤，能找到个会说通用语的就很不错了。

“老丈，多有打扰！”罗杰客套了一句，开始寻摸着哪里能坐一下。他的眼睛已经能看清屋内的情景了，屋子里边，男孩正扶着一个脸上跟松树皮似的老爷子慢慢挪了出来。

“圣者大人，坐，坐！”老人驼着背，颤巍巍地挪着步子，伸出枯柴一样的手，指着一个木桩子招呼罗杰。可能是很少跟“大人物”打交道，那急切的眼神让罗杰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上去扶了一把。

老人看到罗杰扶过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差点跪下来。罗杰心说“老人家你这样就别给我添乱了……”赶紧将膝盖都弯了一半的老人家给拉了起来。然而他双手刚一接触到老人，一股阴冷的气息便飞快地蔓延了上来。

罗杰皱了皱眉，源力催动，双手圣光闪耀，转眼间便将那气息驱散。随后，他也不客气，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将魔力触须探了进去。

男孩吓了一跳，刚想说什么，罗杰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或许是因为对神术者的信任，男孩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反抗，任凭罗杰将老人的手臂抓住，检测起来……

少顷，罗杰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将老人扶在那个木桩子上，随手给他施加了一个圣佑术。被罗杰检测魔力催动得有些疲累的老人喘了几口气，看着罗杰的神情，脸上写满了紧张。

“你们这里，来过亡灵法师？”罗杰问道。

“啥？亡灵法师？”老人似乎并不知道通用语之中，“亡灵法师”是个什么意思。

“是的。”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口处响起：“一个多月前，这里有亡灵法师出没。”

罗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穿链甲，手中捧着个头盔的人。那张脸，他熟悉得很。

“穆迪？！”罗杰惊讶地大叫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穆迪脸上露出来一个疲惫的笑容，低头迈进屋子。他看见罗杰，并没有多少惊讶的表情，显然是在罗杰进村之前就发现他了。此时，他随手将头盔扔在地上，张开双臂，给罗杰来了一个狠狠的熊抱，把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操轻点！”罗杰给穆迪的后脑来了一巴掌。两年不见，这家伙的力量长得不是一星半点，罗杰觉得，他跟当年的海洛都快有一拼了。真不知道这个离家出走的家伙到底经历了什么……

穆迪笑笑，放开了罗杰，随口问道：“你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的故事也不短。”罗杰应道：“有时间我们慢慢聊。你先跟我说说，亡灵法师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这个老头儿身上有亡灵魔法的痕迹？”

穆迪点点头，席地坐下。坐在树桩上的老人吓了一跳，叫了一声“圣骑士大人”，但是穆迪只是一只手压了压，用蒙斯特语说了两句，老人便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乖乖地没有动弹。看起来，他在这个村庄之中有着相当的威信。

罗杰看着穆迪沉稳的举止，心中实在没法将他跟两年前那个只敢偷自己老爸的唯唯诺诺的小个子挂上钩。他觉得，似乎穆迪逃家的选择是正确的。两年的时间，可以将一个人彻底改变。

穆迪看着罗杰打量自己，却没有在意，只是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根草棍，插在乱糟糟的头发里挠了挠痒，然后对罗杰说道：“一个多月前，有群亡灵法师在这附近召唤亡灵。很多村庄的坟地都被挖空了。这个孩子的父亲……”

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男孩，继续说道：“就是在反抗时被杀了。后来情况越来越糟，有些亡灵法师开始捕猎活人，看起来他们有召唤尸体的数量要求。我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

罗杰点点头。苍狼团前几天刚刚被数万骷髅围殴，当时战况紧急，他也没想过那些骷髅都是那里来的，现在明白了，都是蒙斯特平民历代埋葬的先人被亡灵法师召唤了起来。

“我知道这情况。”罗杰说：“他们召唤尸骨，是为了跟帝**对抗。看起来，蒙斯特王国接受了亡灵法师的庇护。不过现在，那些亡灵法师应该已经走了吧？正面战场上已经白热化了，他们应该不会留在这里的。”

穆迪“嗯”了一下，然后也上下打量起罗杰。与两年前带着懵懂的眼神不同，此时的穆迪目光深邃，似乎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来无数信息一般，罗杰被他看得有些不舒服，于是翻了个白眼。

“嘿嘿”笑了一下，穆迪脸上多了一些活泼的色彩。他摇摇头，对罗杰说道：“你的神术很强大，身上却穿着亡灵法师的长袍。缴获的？”

“嗯，从正面战场上败了下来之后，干掉了四个追兵。”罗杰也不隐瞒，言简意赅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你们法师不是不能修习神术么？你放弃法师身份了？”穆迪有些诧异。

罗杰摆摆手道：“不是不能，只是没办法两边都精通而已。我教父给我留了神术者印记，我想着不能浪费了，所以修习了一些神术。”罗杰解释着，然后反过来问穆迪：“不过你好像也进了教廷，刚才老头子叫你圣骑士大人来着？”

“首先，我距离圣骑士还远，只是个低阶的圣武士。”穆迪摇头道：“其次，我也不属于教廷。”

罗杰听了，眯了眯眼，诧异道：“还有不隶属于教廷的圣武士？”

穆迪点点头，却不想在此刻解释。他看了一眼在旁边坐得很局促的老人，对罗杰说道：“他身上的亡灵魔法残余，你能驱散么？”

“可以。我是牧师，正是亡灵魔法的克星。”罗杰答应道。

“那我们先将这个村子净化了吧。我修习的是神圣斗气，神术水平太糟糕，一天只能净化几个人，有你帮忙就会快很多。”穆迪说道。

“没问题。”罗杰应着，随手点出两团圣光，渗入老人身体之内。片刻功夫，便将他体内亡灵魔法的残余力量清除得干干净净。他这一手圣辉术，现在也用得熟练无比。

穆迪对罗杰的高效很诧异，但是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跟老人打了个招呼，便捡起头盔，将罗杰引到其它木屋。

二人将病恹恹的村民身上的残留魔力一一祛除干净，又来到村子附近的墓地，罗杰在天空中扔了一个圣光球，算是完成了这个村子的清理任务。

“喝两口？”穆迪举着一个皮囊，对罗杰说。

“里面是什么？”

穆迪没有回答，直接将皮囊扔给了罗杰。后者抓过来，打开木塞，闻了一下。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冲他的鼻子。

“你就喝这个？！”罗杰皱眉道。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暴发户的养尊处优的公子，为什么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受这份罪。难道当年芙蕾雅给他的精神魔法至今还没消退？

“不喝还我！”穆迪也不废话。

罗杰还是灌了一口。劣酒呛鼻子的气味让他险些咳出来，而火辣辣的感觉随着食道落入空空的胃袋，烧得他有些不舒服。为了压过酒精的烧灼感，罗杰在背囊中摸出来一块干粮，填到了嘴里。

穆迪接过皮囊，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显然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北方劣酒，没像罗杰那般出丑。

两个人互相笑了笑，并肩向村子走了过去。

找到穆迪的驮马，罗杰补充了一点粮食，然后他们随便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坐在一起，聊起了这两年来的经历。

穆迪说他当年并没有中什么精神魔法。那场宴会之后，他鼓足勇气，找了一个芙蕾雅身边人少的机会，上前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

芙蕾雅没有表现出厌恶或者不耐，她只是礼貌地笑了一下，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她的身边就再次环绕起了一群蜂蝶。

穆迪傻愣愣地站在一旁，根本没有人注意他，就好像他刚才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一般，压根就没发生过。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

罗杰听了，只是笑笑。按照他的经验来看，这简直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中了精神魔法的症状。不过罗杰没有说什么，他也已经过了调笑朋友的年龄了。

穆迪继续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他从宴会中回来之后便有些魂不守舍，接连几天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活着的价值到底是什么”。为了这个终极哲学问题，他决定离家出走，在旅途中体味人生百态。

此后，在驿路上游荡了几天，他偶尔听说北方有一些高尚的圣者，专门以帮助穷苦人为目标，于是他便奔着北方而去。当时，他也不是同情心泛滥，而只是想看看，到底什么样的人会为了别人而活。

北方的那些“圣者”，实际上是一群不在教籍之中的神术者。穆迪加入了一个团体，他们的首领曾经是一个牧师，在脱离教廷之后，便在横断山脉南侧的一个偏僻山村组建了这个松散的组织。

那个牧师的品阶不高，无法给皈依者种下神术者烙印，所以组织内寥寥的几个牧师与祭司都是曾经脱离了教籍的“弃信者”，而并没有新生代。

后续加入组织的有些天赋的人，便都如穆迪一样，会被教授神圣斗气。必须的时候，这些圣武士会使用神圣斗气来模拟神术。穆迪在这个组织中一待就是两年。

亡灵法师进入林海搜集尸骨的时候，他们是帝国之中最先得到消息的人。然而习惯了半隐居的生活，他们并没有将这个消息与大陆形势联系起来，也没想通过这个消息来换取什么利益，所以就没有向教廷寻求帮助。

亡灵法师肆虐之时，他们自知无法与其抗衡，只能袖手旁观。而亡灵法师离去后，他们才将圣武士们派出去，修复亡灵魔法留下的创伤。

罗杰也向穆迪大略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从试炼场作弊以至于丢了中级法师执照，到苍狼团惨败，他在逃亡途中狙杀了追击的亡灵法师。不过所有的一切，他都描述得避重就轻。此时的穆迪，或许还是他的朋友，但却已经不是那么亲密的朋友了。

罗杰有很多秘密，即便是恩岚，他都不想与之分享，更何况是穆迪……

聊过之后，罗杰邀穆迪跟他一起去找恩岚，然而穆迪却放不下那些被亡灵魔法玷污的村庄；穆迪看罗杰神术强大，请他一起去净化更多的村落，罗杰却急着要与恩岚汇合。两个人都没有强求对方，就这样淡淡地决定各走各的路……

君子之交淡如水，罗杰觉得，他与穆迪之间的友谊，也是那般淡淡地连接着，唯一不同的是罗杰不觉得自己是个君子。

在村子中留宿了一夜，罗杰便与穆迪分开了。穆迪的下一个任务点在东北方向，在走之前，他给罗杰指点了翻越横断山脉的路。

在二人分别之际，那个男孩跟了上来，想跟着罗杰或者穆迪学习神术。罗杰与那男孩语言不通，并且人在军籍，不可能带着他；穆迪却无可无不可，便将那孩子留在了身边。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问孩子的爷爷该怎么办，他们看得出来，即便是驱散了亡灵魔法，老人也没有几天活头儿了。孩子一定是得到了老人的授意才追了过来。

在这个被亡灵法师摧残过的村庄中，生存已是不易，年轻人还有未来，老人断不会因为自己而毁掉男孩的这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