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路寒 第9章 遗世独立尊尉迟

荒漠之上的那道灰色身影已经越来越近。

那似乎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男子，穿一件灰色的衣衫，腰间还挂着一只装酒的皮囊。

但是除此之外，众人目之所及，对于这道灰色的身影便一无所知了

——因为所有人虽然都已看见这道灰色的身影，但却又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

换句话说，所有人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看见了这道灰色身影，而是察觉到了这道灰色身影的存在；甚至还是这道灰色身影主动让在场所有人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而这样的存在，世间只有一个，那便是在【西江月】上独自占了一整句的、“塞上煮酒饮天罡”尉迟天罡！

很快，尉迟天罡就已经来到了马车附近众人的面前。

除了昏睡穴被封、一直都在马车上熟睡的开欣，其余四人面对这个近乎神只般的存在，除了那种类似凡人之于神只的敬畏，每个人此时的心境都不太一样：

江浊浪和小雨，是惊恐之中带着无尽的愤怒，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南宫珏的这一桩血海深仇；

慕沉云则是惊恐之中带着迷茫，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三十多年前屠戮整个中原武林的凶手，同时也是杀害大师兄段行空的师门仇人；

只有拓跋无锋和他们三人不同，乃是惊恐之中带着一丝欣喜，甚至还用北漠语恭恭敬敬地招呼道：“多年未见，尉迟前辈风采依旧，实是北漠之幸！”

尉迟天罡并没有理会拓跋无锋的招呼。

他已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就此站定原地，然后将目光投向马车上的江浊浪。

江浊浪也在看他。

尽管两个人相顾无言，但是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尉迟天罡的意思

——他要取江浊浪的性命！

这一次，已经没有墨家那架能够御天而行的【天行】，在这片辽阔的荒漠之上，插翅难飞的江浊浪，再不可能有任何脱身的机会。

紧接着，尉迟天罡的目光从江浊浪身上挪开，转而落到了小雨身上。

小雨没有和他对视，只是默默将【天华剑】交到自己缺失了拇指的右手，然后撕下一片衣襟，将剑柄紧紧绑缚在自己的右掌之中。

两人同样没有说话，但这当中的意思，也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手持【天华剑】的小雨，也是尉迟天罡今日要杀之人！

尉迟天罡的目光继续移动，望向身穿白衣、面戴眼罩的慕沉云。

这一次，他居然开口说话了，用生涩的汉语问道：“慕沉云？”

慕沉云顿时脸色一变，竟有些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反问道：“你知道我？”

尉迟天罡似乎点了点头，说道：“中原武者，值得我杀，不多。”

话音落处，慕沉云仅剩的一只右眼，只能不闪不避，径直迎上尉迟天罡的目光。

少保门下二弟子、【西江月】上的【沉云】，尉迟天罡同样要杀

——而他要杀慕沉云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慕沉云是世间为数不多的、值得他杀的人！

随后尉迟天罡的目光再动，继而停留。

但这一回，他的目光不是停留在一个人的身上，而是停留在一柄刀上

——离此约莫五十步开外，那柄一举震慑住数万北漠军士的乌黑色长刀。

长刀无声矗立，杀气弥漫而出，但是它的主人却一直没有现身。

对此，尉迟天罡只是用自己的目光遥遥锁定这柄长刀，仿佛若有所思。

“啪——”

远在五十步开外的这柄长刀，下半截那鹅蛋般粗细的精铁刀柄，竟然在尉迟天罡的目光之下，无端从中断裂？

长刀上方那三尺长短的刀身，连同尺许长短的小半截刀柄，随之掉落在砂石之上，充塞于整个天地之间的无尽杀气，也随之消失不见……

这柄被北漠一国视为洪水猛兽的【穹格之刃】，就这么断裂在了尉迟天罡的目光注视之中？

对此，在场的几位高手虽然惊骇无比，但都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并非是尉迟天罡一眼看断了这柄长刀，而是在这一眼之间，尉迟天罡已经用自身的气势和这柄长刀所散发出的杀气进行了一场较量，结局便是这柄乌黑色的长刀断裂当场！

尉迟天罡的目光已从这柄断刀之上收回，最后落到了【魔将】拓跋无锋的身上。

这一刹那，从头到脚都裹覆在【麒麟紫金甲】中的这位【魔将】，也不由地浑身一颤

——因为尉迟天罡此刻看向自己的这一目光，竟和他看向另外几人的目光是同样的意思……

除了江浊浪、小雨和慕沉云，尉迟天罡今日要杀的人，还有北漠太师帐下这位第一猛将拓跋无锋！

这是什么意思？

惊恐之余，拓跋无锋已用北漠语脱口问道：“尉迟前辈，这……这是何意？”

尉迟天罡解答了他的这一疑问，用汉语回答说道：“诸葛阴阳，换她性命，一个消息。”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回答，显然就是尉迟天罡要杀拓跋无锋的理由。

拓跋无锋却没有听懂

——就算他听懂了，此情此景，他也只能装作不懂，硬挺着要做最后的一丝挣扎。

只可惜马车上的江浊浪听到尉迟天罡的这一回答，心念一动，立刻恍然大悟，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当即开口说道：“原来如此……看来当日从囚牢之中……放出那位【金帐第一勇士】苏勒德，并且让他前来中原……取在下性命……并非北漠皇室所为，也非北漠各部所为……而是拓跋将军的杰作……”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补充说道：“只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间的各种消息，纵然能够……瞒过天下所有的人，却终究难逃……诸葛先生的阴阳双瞳……”

伴随着江浊浪的话音落下，拓跋无锋已是浑身冰凉，再也无从辩驳。

因为江浊浪猜的丝毫不差。

话说草原之上一直流传着一句老话，也便是中原武林都已经耳熟能详的那一句话：

“倘若世间有神，那么尉迟便是神；倘若世间无神，那么尉迟便是最接近神的人。”

作为一个近乎神只般的存在，高高在上的尉迟天罡，自然早就已经斩断了红尘俗事，遗世独立，和尘世间那些庸碌无知的凡人再无牵连

——哪怕是天底下最顶尖的高手，在他的眼中看来，也不过只是一群蚂蚁、一丛野草；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踩上几脚、割上几刀。

可是不管尉迟天罡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终究还是一个存活于世间的生灵。只要活在世上，就一定会有尘世间的羁绊。

若说尉迟天罡在尘世间还存有羁绊，那么只有一个

——身上流淌着黄金之血的北漠皇族后裔、当今的【金帐第一勇士】孛儿只斤·苏勒德塔格尼！

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

有人说，他们是朋友；有人说；他们是兄弟；有人说，他们是亲戚；有人说，他们是师徒。

甚至还有人说，早年间苏勒德曾有恩于尉迟天罡；更有私底下的流传，说他们两人有不正常的情感纠葛……

不管是哪一种关系，最后的结论依然只有一个

——尉迟天罡在尘世间唯一的羁绊，就是【金帐第一勇士】苏勒德！

所以，十八年前独踹北漠大营的少保门下大弟子段行空，在凭借【化龙一枪】击败北漠大汗的贴身护卫苏勒德之后，早已沉寂多年的尉迟天罡居然再一次出手，杀了段行空替苏勒德报仇……

再说此番中原少保获罪被诛，门下三弟子江浊浪突破重重险阻，携半部【反掌录】前来北漠投身于太师帐下，欲借北漠之兵血洗中原，替师报仇。

这对整个北漠而言，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其实却并非北漠各部乃至北漠皇室所愿看到的结果

——因为无论是少保临终前留下的半部【反掌录】，还是有着【补天裂土】之称的江三公子，一旦归于太师帐下，无疑是让本就已经功高盖主的太师势力更大，也愈发难以驾驭。

所以对于江浊浪前来归降一事，北漠各部乃至北漠皇室，或明或暗、或多或少，几乎都要出手阻止。甚至就连身为太师帐下的第一猛将拓跋无锋，也要出手阻止

——唯一不同的是，拓跋无锋阻止的理由，并不是担心太师的势力日益膨胀，而是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诛”，认定江浊浪所谓的归降一定有诈，必须杀之以绝后患！

所以从金帐王庭的深牢之中，放出囚禁已久的【金帐第一勇士】苏勒德，要他前往中原诛杀少保门下三弟子江浊浪，一雪当年败于段行空枪下之耻，正是这位【魔将】拓跋无锋的谋划。

而拓跋无锋之所以如此安排，除了是看重【西江月】上【金帐】的实力，或多或少，也是看重苏勒德背后与尉迟天罡之间的这一份羁绊

——万一这位【金帐第一勇士】不慎失手，没能杀掉已经沦为废人的江浊浪，那么在苏勒德之后，还会有尉迟天罡这个近乎神只般的存在替他报仇，江浊浪无论如何也是必死无疑！

这显然是一个天衣无缝且万无一失的谋划。

当然，这同样也是一个极为隐秘的谋划，绝不可以对外泄露只言片语。

只可惜正如江浊浪所言，拓跋无锋千算万算，哪怕早已将相关人等逐一灭口，终究还是忽略了一个人……

中原武林的第一传奇、以贩卖各种消息赚钱谋生的诸葛阴阳

——“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地上天下，无所不能”的诸葛先生！

之后发生的事，也就呼之欲出了。

那一夜榆林卫东面的长城之上，诸葛阴阳从尉迟天罡的手里逃生，头也不回地逃往了北漠境内，尉迟天罡当时却并未前去追赶

——因为他要杀的人，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从来没有人能够逃掉！

于是在刚刚过去的这半个月里，尉迟天罡显然已经找到了这位逃至北漠的诸葛先生，而且打算取她性命。

谁知诸葛阴阳居然又一次在尉迟天罡的手里活了下来

——因为她用一个消息，从尉迟天罡的手里换回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至于这个所谓的消息，当然就是从深牢之中放出苏勒德、并且让他去杀江浊浪的罪魁祸首，正是北漠太师麾下的第一猛将拓跋无锋！

而这，就是尉迟天罡所说的这一句晦涩难懂的话：

“诸葛阴阳，换她性命，一个消息。”

杀害【金帐第一勇士】苏勒德的凶手江浊浪，尉迟天罡当然不可能放过；

同样，让苏勒德身死异乡的幕后元凶拓跋无锋，尉迟天罡当然也不可能放过！

所以除了江浊浪、小雨和慕沉云，尉迟天罡今日要杀的人里面，也包括这位【魔将】拓跋无锋！

中原的武林高手也好，北漠的统军将帅也好，在尉迟天罡的眼中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不过是一只只抬脚就能踩死的蚂蚁，一株株挥刀就能割断的野草！

这一刻，作茧自缚的拓跋无锋，几乎已经彻底绝望。

因为他比在场所有的人都了解尉迟天罡，也很清楚尉迟天罡是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

——甚至，拓跋无锋已经能够预见自己今日的结局……

但是，这位一步一步从尸山血海之中走到今日的【魔将】，终此一生，从来就没有妥协过，也不曾放弃过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又或者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他也要抗争到底，绝不低头认命！

拓跋无锋已抬眼望向对面的慕沉云。

面具之下，他那低沉而嘶哑的声音随之响起，缓缓说道：“慕二先生，看来今日之事，非汝与吾联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