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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涯 回涯 第120节

作者:退戈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8-08 18:02:06 来源:免费小说

  小童紧张上前,伸长两手,仔细在她脸颊两侧轻轻摸了摸,没摸到说书先生故事里那层薄薄的假皮。正觉纳闷,宋回涯掐住他的脸,逗趣地捏了捏。

  小童挣脱着退开,见她与母亲低声发笑,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耍,捂着脸生气道:“我不和你玩儿了!你欺负人!”

  长廊并不避风,晚秋的寒意一来便冷得浸骨,小童先前练得满身是汗,这会儿静坐片刻,被冻得清涕直流。

  魏玉词拿手帕给他擦了擦鼻子,用手掌包住他红肿的手指,说:“你先回屋里去,娘待会儿进去找你。洗完澡就躺床上,别光着脚去闹你诚哥。他不舒服。今日你还咬他了,该同他说什么?”

  “对不住。”小童乖顺地说,“我同他说过一遍了。我还代爹跟他说了一遍。”

  他过去捡起地上的木枪,沿着游廊跑向自己的房间。关门时留了条缝,躲在门后鬼鬼祟祟地偷看宋回涯。见宋回涯隔空点了下他的额头,才一把将门关紧,呵呵地傻乐。

  魏玉词注视着黑夜中被灯火照亮的微茫景象,眼神亦有些虚浮,许久后回过头,对着宋回涯说:“他从小没有什么玩伴,居然能同师姐聊得来。”

  她的笑容总有种苍白无力感。

  宋回涯自我打趣道:“我?上到七老八十,下到蹒跚学步,我都能聊得来。不过他们乐不乐意与我聊就不一定了。”

  魏玉词后知后觉地道:“阿勉今晚不在,我去让人喊他回来。”

  “不必了,我知道他不在。”宋回涯抬了下手以示阻拦,“我来找你,尚说得过去,阿勉回来,不与我打一场,就说不过去了。谁知这城里有多少人在看,我特意挑了他不在的时候才进来。”

  魏玉词心事重重,思绪百结,过了会儿才木讷应了一声,踱步到宋回涯身边坐下。凛冽肃杀的霜风吹得她呼吸沉缓,以致于声音变得细碎。

  “此前阿勉冒险去过大梁一趟,想见师姐一面,可惜总不顺遂,几次失之交臂,未能如愿。回来后他一直耿耿于怀,害怕是师姐在故意避他,怪他做错事,生他的气……”

  一个个含糊的字从魏玉词的喉咙里呛出:“前段时日收到大哥寄来的密信,他才想明白,原来师姐当年执意要去无名涯,全是为了他。”

  魏玉词本不是爱哭的人,今日见到宋回涯,前十几年里攒的辛酸泪,好似都要在今天补上。

  宋回涯低声说:“我怎么会怪他?”

  魏玉词恻恻悲痛地道:“我是大梁长公主,阿勉又会护着我,顶多不过是明面上听几句折辱,不必做昧己瞒心的事。可阿勉有太多身不由己,四面楚歌,无可傍依,许多话对我也不敢如实说。夜里惊醒,想起旁人对他的咒骂,自己都怕报应,如何敢奢求师姐对他的谅解?”

  宋回涯听着她凄切的讲述,诸般感触宛如春水涨潮,潮水推起大浪,缓慢地升高,再浩荡地拍下,将她嘴边的话全部碾得粉碎,只能沉默。

  在宋回涯有限的记忆里,阿勉是个听话、胆小,又十分好哄骗的孩子。

  他喜欢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可宋回涯嫌他碍事,不愿带着他玩儿。要么给他布置许多的功课,要么故意避开他的视线,去山中躲个清净。

  找不到她,阿勉便会蹲在半山的石阶上,打着瞌睡等她回来。一见她出现,立刻从原地一蹦而起,围在她身边问东问西,打听她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而后用一种满怀期待的语气“哇哇”叫个不停,双眼神采奕奕。

  宋回涯最常用的一个借口是:“我去河里摸鱼了。”

  阿勉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更察觉不到宋回涯的有意疏离,只会执着地缠着她说:“摸到了吗?师姐,我也想去。我会游泳了。”

  宋回涯随意找理由打发:“天气太冷了,你还小,下水会着凉的。”

  阿勉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甩着手,努力为自己争取:“天也不凉啊,我今天都出汗了。我不怕冷。”

  宋回涯敷衍地说:“水下凉,等暖和一些了我再带你去,不然师父又该说我了。”

  阿勉当是承诺,开心地道:“好!”

  宋回涯递了个路上顺手摘的果子给他,阿勉接过,直接往嘴里塞,吃了一口,被酸得口水直流,鼻子眼睛皱到一块儿。

  他呲了呲牙,又兴高采烈地跟在宋回涯屁股后头喊:“师姐!师姐!”

  不留山的四季更迭快得无常,有时一夜雨后,山间风光已然大变,春秋转瞬而至。可溪流山岩、碧湖轻烟,似乎自亘古而起,从无变改。

  相似的一幕总在那段恒久的石阶上发生,以致于宋回涯分辨不出它究竟是哪年哪月的场景。

  路上宋回涯也听说过一些阿勉的事迹,说他如何喜怒无常、残暴不仁,是不敢就此深思,阿勉这些年是里如何变成这个样子。

  青石板上那片烛火与月华铺就的朦胧颜色,仿佛下着场冬天的雪。

  宋回涯静静注视着那片浑浊的白,久到视线中的光影都变得扭曲,才轻声说:“他长高了。”

  魏玉词说:“是。不知师姐上回见他是什么时候,他如今比我高上半个头。”

  宋回涯的几个字里,带着无尽怅惋的意味:“他长大了。”

  魏玉词哭得无声克制,只是不停擦拭流出的眼泪,气息略有紊乱,开口时仍会深吸一口气,来保持声线的平稳:“阿勉说起师姐,未尽之言里多是愧疚,想必师姐也是如此。可阿勉托我转告师姐,这多年来投身赴难,是他自愿。眼见强虏侵凌,山河陆沉,他亦有殷殷报国之心,不愿任人宰割。纵是没有师姐,他也不会独自留在大梁,安稳地蹉跎岁月。回首平生,并无缺憾,只怕师姐为他挂心。”

  宋回涯深深凝视着她那张端秀婉约的脸庞,感慨着道:“你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魏玉词下意识侧过脸,挡了下红肿的伤口。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以为你是个楚楚可怜的人。”宋回涯由衷地说,“可你比我想的要更豁达、更坚韧。是我小瞧你了。”

  魏玉词却是转回头来,神色复杂地对着她道:“师姐果然不记得我了。”

  宋回涯如实道:“我也不记得阿勉,所以才销声匿迹这许久。陆陆续续想起来一些,也多是不留山上的旧事。”

  “我记得师姐!”魏玉词声音忽然拔高,随着情绪开始起伏,“我记得师姐带我走出光寒山的每一步。”

  宋回涯静默了会儿,惭愧道:“可惜没能带你回来。”

  “不。”魏玉词摇头说,“回来了的。”

  第118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被阿弟背出宫门,送去和亲的路上,还曾肖想过她的亲弟会心生后悔,半途命人来拦。

  可数十人的队伍一路穿过城镇,进入光寒山,遇上前来迎亲的胡人部伍,都未遇上半点阻碍,她才透彻明白,不止是她阿弟,其实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远行的路途山水迢迢,来时日夜兼程,与宁国的将士相会之后,才开始放慢速度。

  迎亲的将士对她毫无尊重,几次故意掀开马车的帘幕,目光肆意地在她身上打量,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与边上兄弟打趣说笑。

  偶尔是用她听不懂的胡语交流,偶尔是直白地夸赞她的容貌、身段,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护送的侍卫不言语,魏玉词亦不敢作声,取下一根金钗握在掌心,蜷缩着身躯躲在马车里,日夜不阖眼。

  她感受着车辆的颠簸,估算着与大梁的距离,想到就此远离故土,心中死意渐浓,没有一点苟且偷生的气力。

  遥望天际是苍茫一片,车马朝着日月的尽头不断行进,魏玉词不知道明日到来时自己会身在何处,只是想到任人凌辱、求死不能的境地,便感觉魂魄不在身上。

  梨花似的大雪在空中飘洒,被云雾笼罩的起伏山线如同凌迟的刀锋越发逼近。

  眼看着即将离开光寒山,魏玉词万念死灰之际,变故突生。车队叫人拦了下来,双方未说几句,便传来一阵惨叫跟打斗声。

  魏玉词屏住呼吸,尚未弄清状况,马匹受惊,带着车辆驶出主路,冲上一旁的雪地。

  车轮陷入深深的积雪,车厢失去平衡,侧翻在地,又被癫狂的马匹继续拖拽着滑行,直至缰绳被赶来的人一剑砍断,才停在莽莽的白雪之间。

  魏玉词在车内摔得七荤八素,惊慌地爬坐起来,推开压在身上的桌椅跟器物,战战兢兢地挪向大门,一宁国将士正被人踹了过来,直直撞进她的怀里。

  对方还睁着眼,留有半口气,转动着眼珠与她对视,眼神中对死亡的极致恐惧,脖颈

  上的血流到她的裙摆上,魏玉词当场吓得尖声大叫,抬脚将人踢了出去。

  等她定下神,外头已无任何动静,只有大风灌满山川的萦回低鸣。

  沉寂之中,一只手扯断了厚重的垂帘。

  雪花顺着寒意冲进车厢,扑在她的脸上,魏玉词惊颤着抬起头,看见了一身衣衫在狂风中涤荡,看不清面容的剑客。

  高远恢弘的雪山在她身后,是一片刺目的白。她脚下是一串暗红色的脚印,身上只穿着一件磨损黯淡的布衣,可天地间最纯粹最浓烈的颜色,也压不去她剑上的一点红。

  宋回涯看着她,眼神平淡而疲惫,与看陌生人没什么不同,问道:“你知道,你去和亲,胡人会对你做什么吗?”

  魏玉词面上毫无血色,听她一言,连日的恐惧刹那浮现,理智近乎崩溃,连身体也挺不直了,倚在车壁上凄然抽泣。

  宋回涯问:“你想去吗?”

  “我不想去,我害怕。”魏玉词抬起头,双眼通红,浑身不住战栗,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掺杂绝望的迷茫跟痛苦,“我是不是不应该害怕?”

  她脆弱地低伏着上身,清丽的脸庞妩媚动人,像支美丽的随时凋败的昙花。弯着头颅,期盼着能为她带来死亡的天明曙光。

  宋回涯没有安慰,只是朝她伸出手。

  魏玉词怔怔看了半晌,才将手伸了过去。

  宋回涯的手上布满粗糙的老茧,还有数道未痊愈的伤疤。握过剑的五指同落在她脸上的雪一样冷,魏玉词还没感受到她的体温,便从车厢被拽了出来。

  魏玉词穿着繁重的华服,地上的积雪快要没过她的脚踝,一脚踩上松软的地面,难以站稳,险些摔倒。

  宋回涯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抱在怀里,提了起来。

  魏玉词擦了把脸,不问去处,默不吭声地跟在她身后。

  她脚步很重,走得也慢,瞻望前路,感觉自己是一只在妄图逾越苍山的蝼蚁,可笑至极。

  还未走出多远,她便四肢僵直,双腿犹如被千百双手拖拽,无法前行。

  她跌坐在地上,自暴自弃地痛哭。

  宋回涯脸上不见厌弃,抓着她的手臂扶她起身,将她背了起来,带着她穿过这片无垠的雪山。

  魏玉词与宋回涯其实并不相识,只听说过她是魏凌生的师姐,更是个人人不齿的流匪。

  那些鄙陋落魄的市井江湖,如同高楼墙角的杂草,连发出的声音都鲜少能传到她的耳边,魏玉词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二人能有这样的交集。

  魏玉词靠在宋回涯背上,累得晕厥过去,醒来时天色一片灰暗,不知是夜是晨。

  无边无际的大雪还在滚滚而下,宋回涯的长发、睫毛,皆被雪粉染白。视野之内,是穷尽笔墨也描绘不出的苍凉。

  魏玉词皮肤被风刀割得生疼,稍一动作,好似要裂出条条的口子,嘴里也干得能尝到一股血腥味,嗓子发出的声音变调得像是乌鸦垂死时发出的嚎叫。

  她问:“难走吗?”

  宋回涯唇间吐出团团的热气,混着粗重的呼吸声道:“再难也要走。”

  魏玉词拍了下她的肩,挣扎着要下去,说:“我自己走吧。”

  宋回涯脚下不停,喉头微微蠕动,缓声道:“我只带你走这一次,往后是要相信谁、求什么,你自己想清楚。”

  说话间,天边翻起一抹鱼肚白,魏玉词才惊觉时间竟已过了这许久。

  她望向来路,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又出现那缠结成巨山的忧虑跟愁苦,哽咽道:“我若是这样一走了之,大梁子民因我遭难,我该怎么办?”

  宋回涯嗤笑道:“那帮高居庙堂的朝臣不怕,那位醉生梦死的皇帝也不怕,倒要你一个女人,来担灭国亡种的责任?你如果信你那阿弟的鬼话,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魏玉词低声啜泣:“我知道,他们不在乎一个女人,可是他们会拿我作借口,发兵大梁。我纵是再图一己之私,也不想叫天下生民,因我而坠涂炭。”

  宋回涯轻蔑道:“这是你那个做君主的弟弟在怕的,可他不配说这样的话。他连敌人的刀都没见过,高坐在他华贵的龙椅上,听着臣子戏说几句沙场的凶险,便被吓得软了骨头。冰雹打在他头上,他都觉得是天要塌了,他懂什么?”

  大雪覆盖了路况,山道有些崎岖,宋回涯走得不算平稳。忽然脚下被一块看不见的碎石磕绊,身体歪斜了下,弯着腰稍作调整,将背上的人往上抬了抬,接着道:“胡人想找借口,根本用不着你。人命在他们眼里微贱得很,比不过一只羊、一头牛。胡人没你想得那般勇猛,大梁也没你以为的那等不堪。胡人不打,只是因为他们如今不敢。”

  魏玉词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脊背上充满力量的肌肉,蓬勃的气血在跃动,她问:“师姐为何要来救我?”

  “师弟请我来。”宋回涯说,“我也替那些马革裹尸的将士不值。他们一批批地死在疆场,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不是为了目送大梁的长公主去宁国和亲,被剥光衣服,当牲畜一样圈养,用来羞辱全天下的大梁人。那你不如直接死在故土,纵是死后血海滔天,起码赢得忠烈的声名。大梁就算来日真的亡了,还有血性能传于后世,不是不能再争一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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