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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了一身满 拂了一身满 第52节

作者:桃籽儿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30 15:28:44 来源:免费小说

  “不——我不嫁——”

  她果然又尖声大叫起来,闹出的动静那般刺耳、房里的丫头婆子们却都见怪不怪了。

  “我绝不会嫁给那个病秧子皇帝——也不会陪他去送死——”

  “父亲他休想——他休想——”

  然而这私底下的脾气无论闹得多大多响亮、真到紧要关头却也半点作不得数, 宋疏浅已跑到她父亲跟前闹了多回、只盼对方能给自己一句准话,宋澹却始终讳莫如深, 怎么都不说究竟更属意哪个女儿去当那个倒霉皇后。

  “我听父亲说,伯父像是更属意让姐姐你去……”二房的儿女们却在与宋疏浅交谈时透了这样一阵风,“说是顾忌你四妹妹性情乖张不敬尊长,怕她日后会在宫中惹出什么乱子……”

  这话可真像一把刀狠狠扎在宋疏浅心上,令她在惊痛之余更感到一阵烧心的愤怒——怎么,“性情乖张不敬尊长”?这意思是如四妹妹那般荒唐悖逆的可以逃过一劫,而如她这般懂事顺从的便反要□□了?

  父亲……父亲他怎能做出这等妄诞残忍之事!

  宋三小姐的天塌了个彻底,头一回也如她四妹妹一般尝到了无处说理的绝望滋味,轰轰烈烈地躲回自己房中痛哭了一场,此后又终日饮酒买醉、像是偏要在荒唐一道上卖力拔个头筹似的。

  万氏屡次苦劝无果,不得已只好给身在扬州的长女宋疏影去了信,问她可否将妹妹接过去住上一段日子,总好过由她日日在金陵闹得鸡飞狗跳;她那长女一贯体贴稳妥,即便刚生育过不久身子尚还弱着也依旧揽下了照看妹妹的重责,回信说无论妹妹要在扬州住到几时都使得,恰好也能在父亲面前做一番姿态、博得他几分垂怜。

  于是宋三小姐就这么坐上马车摇摇摆摆地一路去了扬州,那正是万氏的母族、院子里往来的全是巴结宋家人的表亲,谁也不嫌她是个眼高手低十九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相反还一个赛一个地说着甜蜜话奉承吹捧,总算让这位难伺候的贵女心情稍霁。

  她姐姐待她尤其细心,如今每日除了照看刚出世不足两月的四子伦儿便是硬挺着刚出月子的身子到她房里来探望,两姐妹一同吃茶绣花谈天说地、一天工夫也就这么过去了,倒果真找回几分过去在长安闺中时的惬意。

  “姐姐真是好福气,能过上这样的神仙日子……”

  宋三小姐感慨万分,只觉得姐姐这儿一切都是好的——她已经有四个孩子了,两男两女、个个生得雪玉可爱,公婆都是母亲娘家人,全拿媳妇当女儿一样疼爱,大姐夫那样出挑的相貌、待姐姐却始终一心一意,身边别说什么妾室通房、便是一个能凑到近前的丫头都没有,每日无论如何忙碌都会特意抽出时间陪妻子和几个孩子,若逢她在她房中聊得晚了、还要亲自过来催着接人呢。

  “你定也不会差的……”宋疏影轻轻拍着妹妹的手背,声音无限温柔,“如今朝廷还在与叛军交战,形势也未必就如你想得那般不好,即便日后当真入了宫父亲也会从旁多番打点,总不会教自家女儿磕着碰着……”

  顿一顿,又小心补充:“当今陛下是真龙天子,过去在东宫时便有贤德宽仁的美名,没道理娶了继后却不以礼相待……未必不是良人。”

  ——这话却没说到她妹妹心坎上。

  真龙天子是不假,只却不知还能在那个皇位上坐几时,便是没被突厥人拉下马、那副多病的身子恐也撑不了几年,到时早早驾崩入了皇陵,她这个皇后岂不就要早早守了寡?

  她如今也算开悟了,明白这世上万事终究还是讲究一个公平,譬如权势盛如贻之哥哥,那般的得天独厚尊贵无极,到头来却遭了天妒、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取舍之下却还不如她这个大姐夫,虽则家世并不算多么显赫、却胜在安稳太平无灾无难,可巧又知冷知热温柔体贴,这便足够让一个女子一生过得欢喜恬然了。

  “姐姐说得这般好听,干脆与我换了罢……”她破罐子破摔说起荒唐话来,伏在姐姐怀里连头都不想抬,“你入宫去做那劳什子娘娘,我便留在扬州替你照顾姐夫和孩子们,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她那时不过随口一说,宋疏影也就只当逗趣随意一听,姐妹二人都没往心里去、依偎在一处又闲话到日头西沉;戌时过半后万昇却终于忍不住要到三姨妹客居的院子来接人,年过而立的男子依然俊逸如仙玉树临风,低头与妻子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昨日还答应我要好好养身子,今日便连膳都不按时用,便是伦儿都比你教人省心……”

  如此温柔的责备实在听得人心里发痒,宋疏影在丈夫面前也变得同少女一般娇羞了,轻轻抬眉嗔了他一眼,又自辩:“午膳用得尽够,晚上便吃不下了……”

  对方叹息一声,顺手便刮了刮她的鼻子,夫妻恩爱羡煞旁人,更令一旁的宋疏浅看得心旌摇曳,不知怎么眼前的姐夫便镀上了一层柔光,暖融融的教人忍不住靠近。

  “说来还是我忘了时辰,姐夫可别怪罪姐姐,”她扶着姐姐凑到近前说话,声音不自觉又变得婉转动听了,“下回我也不敢了,保准不让姐姐劳心费神。”

  万昇闻言看向她,神情照旧很温和,说:“三妹妹自己也该按时用膳——我听下人说这几日你用得都不多,也不知是否是家中菜肴粗疏不合你的胃口?”

  这一声“三妹妹”可真是酥了人的骨头。

  宋疏浅迷迷蒙蒙,不知何故却竟在那时蓦然又想起方献亭,她当初亲耳听他叫过宋疏妍那贱人一声“四妹妹”,也如此刻的姐夫一般温柔似水含情脉脉——仔细想想她的姐妹们一个个都已得到过男子的钟情爱护,就只有她……

  酸辛自怜愁肠百结,宋三小姐那一颗心已全浸在苦水里,再抬头看姐夫时更如飘萍窥见堤岸,不自觉就想靠得更近。

  “没,没有……”

  她已悄悄脸红了。

  而那厢万昇也不过就是说了一句客气话、实则心思分明还全牵在妻子身上,与三姨妹相互寒暄过几句后终而别过,半搂着妻子离去的背影也是那么俊美出尘。

  宋疏浅倚在门框上痴痴地看,好半晌才终于收回逾礼的目光,半夜自己躺在床帏间、寂寞枯冷又侵蚀了她的心,恨嫁的贵女终于破了自己的心防,只盼能遇上一位良人妥帖温存地将自己拥进怀里。

  ——他要英俊,他要温柔,他要……

  她弯弯绕绕地想着,心里那道模糊的残影一时像她的贻之哥哥一时又像她的姐夫,后者自令她惊慌失措惶惶不安、更对自己的姐姐深怀愧疚无地自容,可渐渐地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又还是顽固地从心底渐渐浮显——

  倘若她已不是完璧之身,是不是……

  ……便再无可能嫁入宫中了?

  第86章

  这厢正房上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聪敏如宋疏妍,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知晓眼下家中的形势了。

  她感到自己像被人用刀劈成了两个,一个如同行尸走肉对世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另一个却还垂死挣扎疯狂保持着思考,所有混沌都在沉默里变得清晰, 她想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家族正在打着怎样漂亮的算盘, 而他们畏首畏尾汲汲营营的模样又是多么令人恶心。

  ……实在太过无趣。

  无趣的人,无趣的事,无趣的世道……她明明就生活在这一切之中,却又感到自己与一切都毫无联系, 也或许只是那些与她相干的人都一一离去了, 所以她也渐渐不愿再于此地耽搁盘桓。

  ——离开能是多难的事?

  于先国公而言不过只需一杯毒酒, 于姜氏而言也不过只需一条白绫,她比他们渺小得多, 定能走得更加安静容易;须臾之后豁然开朗, 跨过桥便能再见想见的人,原来放弃才是最容易的事,总归比画地为牢身不由己要好上太多太多。

  四月里莺飞草长, 将她锁在房中一月有余的父亲忽而大发慈悲放她出府,彼时看向她的目光也很复杂, 说:“金陵亦是你的家……你该多出去走走的。”

  那时她便知晓事出有异, 疲乏的身子和异常警醒的精神撕扯得厉害、让她只能对他报以冷漠的回望;最后终于还是出了门,江南烟雨缠绵悱恻,好似在那人北去后便再未放晴,如同悲伤千丝万缕纠缠不清。

  她乘船至于青溪, 水波与烟雾连成一片空荡飘渺,再看左右两岸无数亭台也似蜃楼海市虚幻无依——上回在绛云楼小坐是何时的事?他和姜氏都在她身边, 几百里外的钱塘也有外祖母在等她回家,只不料区区两年物是人非,竟似前世今生般两相迥异。

  再向前去便是台城故地,连绵城垣遮不住数百年前的雕梁画栋帝宫气象,高墙之外又见柳色青青、果然如诗中所言那般烟笼无情;靠到近处却见岸上缓缓显出几道人影,为首者是一位身材颀长瘦削的公子,远远见了她便对她拱手,扬声问她可否渡他过河。

  他的面容在一片水雾中若隐若现,她却依然看到对方隐隐青紫的唇色,心中了然的同时又蓦地想起过去大江之上的潮声和那人在潮声里对自己漠漠说的话,一时心头感慨万千,又答:“树色随山迥,河声入海遥——公子当知我只此一条船,却是无力再渡他人了。”

  这分明是一语双关的婉拒、那公子听后却悠悠一笑,隔水望向她的目光透出几分欣赏,又叹:“莫怪宋卿总称幺女聪敏,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却是把话挑破了。

  她终于被逼至墙角,心底倦意更甚却还不得不让人停船靠岸,屏退左右独自上前跪拜,复垂首曰:“……臣女叩见陛下。”

  卫钦一身黛色常服立于河畔负手注视她良久,梦落孤篷绿芜萋萋,江南的春日也终究是过去了,俄而方才摆手道:“四小姐请起。”

  她便依言起了身,此后又无话可同眼前这位天下之主去说,过去在骊山猎场和先国公灵堂上仅有的两面之缘已渐次模糊消退,她只依稀感到他比数年前更为深沉内敛,脸色亦更苍白憔悴。

  “六朝故地繁华一梦,区区百年便成旧迹,想来长安也无非如是,终有一日要沦为一座荒城……”

  他却当先开了口,语气平静得像只是随口与她闲谈。

  “四小姐更喜欢哪一处?——西都还是台城?”

  她心如止水,面对一国之君也不惊不惧,只是丧却了过去小心斟酌仔细计算的良习,只从心说:“都不喜欢。”

  转头直视他的眼睛,她的语气更凉了些:“凡帝宫所在之处,臣女皆避之不及。”

  这话放肆得令天子身旁近臣怒而厉喝一声“大胆”,声音在雾气萦绕的河面上飘出很远,卫钦却只对左右之人摆摆手、接着淡淡笑应一声“是么”,神情和煦之余又显出几分怅然。

  “我也一样……”他低声应答,却竟并未以“朕”自称,“……都不喜欢。”

  水声潺潺杨柳依依,清风过时其声簌簌,宋疏妍的一颗心是空的,好像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再起波澜了。

  “身在东宫时总一心向往帝位,如今果真遂愿才知此负之重,或许我本非帝王之才,也或许只是未能遇上对的时机……”

  他像是并不在意她之所想,只顾自喃喃自语。

  “帝宫不是好去处……我曾亲眼在其中看见人心鬼蜮生死相斗,也曾亲手送一些人上路……那里太高也太冷,会把人变得不像人……”

  她字字听着,眼里又见台城斑驳的宫墙,许多东西都在伴随岁月剥落,最后剩下的好像无非只是一抔黄土。

  “四小姐可曾见过贻之么?”

  出神间忽而听到那人的名字,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两指弹出万般音,原来她并非心如铁石再无波澜,只要事涉那人便会立刻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他乃先国公方贺之子,后为先帝贬为颍川侯,于公乃我心腹之臣,于私更似至交手足……”

  卫钦并未察觉她那一瞬的异样,黯淡的双眼远望宁静的水波,声音也如雾气般潮湿迷离。

  “他战死于西北关内,率一万之兵与十万突厥铁骑周旋相抗,终而杀敌五万有余、护得关内十几万百姓周全,如今却埋骨沙场未能归乡,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难以寻回……”

  “他的父亲亦是为我而死,过去十数年皆为保我储位而逆先帝之意与钟氏相持,最后一杯毒酒自戕而定大事……”

  “还有他的姐姐,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他的叔伯……”

  “……很多很多人,数不尽的人。”

  卫钦在叹息,而宋疏妍的心已鲜血淋漓。

  “所以朕不能走……”

  他的语气忽而一变,那个象征无上权力的自称也终于在这一刻出现,似乎正在显示他的内心是何等痛苦又坚决。

  “朕要守在这里……直到守不住的那天。”

  “朕要驱胡虏出中原、护百姓争太平,要向先帝证明朕可以做好这个皇帝——朕不能让这一路上忠烈而亡的人们寒心……”

  说到此处他唇色更青、似是胸痹之症又犯,他身边的臣子高呼“陛下”匆匆上前,他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将他们挥退,只再次低头看向她。

  “朕需要宋氏……”

  他毫不掩饰字字坦诚,语气急迫又沉郁。

  “南渡或已迫在眉睫,金陵便是最后的选择……朕过去的腹心已然不复存在,可这天下却终归要人去救……”

  “四小姐……你与宋氏,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天子最后一字落下时河面上起了更浓的雾,烟雨楼阁皆不可见,令人仿佛与世隔绝。

  那一刻宋疏妍耳边响起许多故人的声音,外祖母的教诲尤其清晰,告诉她人生一世大多不过浮萍草芥、能守得安稳太平已是万般不易,既非生来坐拥无限权财便不必担那千钧之重,遑论自保从来不是错处、而是如她这般的寻常弱质赖以维系的生存之道。

  而下一刻……又想起他。

  他在玉皇山的春树下轻轻拥抱她,在她耳边寥寥几句提及他的父亲,他说人生一世孰不畏死、委屈却总难免要受,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只要向前走一步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是以不必计较得失衡量利弊,只要一意向前走。

  ……他没有说空话。

  他像他的父亲一样砥节奉公恪尽职守,为社稷与百姓不惜徇国忘身视死如归,每一言每一行都与外祖母对她的教导截然不同,可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她称之为谬误。

  她的眼前同样划过许多纷乱的光影,譬如颍川城中铺天盖地的大雪和处处高悬的丧幡,譬如灵堂之上空空如也的棺椁和一排排或新或旧的衣冠,譬如南归途中昏倒在路旁的妇孺和裹住老翁的草席,譬如金陵城外看不到头的长队和青溪两岸暂未休止的笙歌……

  ……那么多,那么多。

  她忽而不知应当如何去答,或许此前一生都是渺小软弱胆怯自利,命运却偏偏教她在商州落雪的山道上与这世上最无私心之人相逢,他亲自弯腰手沾污泥为素昧平生的过客抬起沉重的车辕,从此便在她心底种下一段无妄的因果。

  “朕深知婚姻大事本应关乎两心,亦曾因此害了一个女子一生……”

  卫钦再次开了口,言语染上回忆难解的遗憾和伤痛。

  “若卿终愿入宫为后,朕自当以君臣之礼相待,此后天下复定海晏河清,亦必有你与宋氏一份功勋。”

  “宋小姐,朕再问你一次……”

  “……你可愿助朕渡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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