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玄鬼录 第一百六十五回 细香明艳尽天 别后无非良夜永

河边住着一只会种萝卜的狐狸。它有着漂亮的金色皮毛，尾巴蓬松柔软，每都是笑嘻嘻的。周围的妖怪们都喜欢找它玩。它种的萝卜又大又甜，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生吃都不腻，何况它还做的一手好菜，白萝卜炖鱼汤，红萝卜烧腊肉，有时候山林中的妖怪找到了稀罕的山菌，都会送到它这儿来，让它煮上一锅香喷喷的素八鲜，只要门一打开，那香气能顺着风飘出去，把方圆十里的妖怪们都吸引过来。它是三年前出现在这里的。有些妖怪打听过它的来历，它总是笑笑不话。据它来自很远很远的西边，是青丘狐国的贵族。但它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家人，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它喜欢种萝卜。和尚见到它的那一，它正躺在屋外的亭子里，眯着眼睛晒太阳。它用自己蓬松的大尾巴把身子盖住，金色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光。“施……施主，贫僧是来，来化缘的……”和尚约莫六七岁上下，肉乎乎的，手里捧着一个木钵，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连话都不清楚。狐狸睁开了一只眼，这是它第一次跟人类打交道。它觉得这个和尚的光头亮晶晶的，看起来很好玩。“我没别的东西，地里有萝卜，自己拔吧。”它懒洋洋地。和尚连忙合十鞠了一躬，心翼翼地走到田边，拔了两根白萝卜出来，擦干净泥，放进了木钵里。“谢谢施主。”和尚拿了萝卜，话也镇定了很多，不再紧张了。“我是妖怪，妖怪不是施主。”狐狸道。“众生平等，妖怪布施和尚，也是施主。”“萝卜是地里长的，拔它出来的手是你自己的，与我何干？”狐狸故意刁难。和尚摸了摸脑袋，不出话来，半晌忽然道：“你如果不是施主，我就不能白拿你的东西。你请我吃萝卜，我请你吃斋饭好不好？”狐狸本就无可不可，只是逗他好玩，自然点头称好。和尚手捧木钵，念念有词，忽地一挥袖袍，原本空荡荡的木钵里忽然装满了黄米饭——只是钵里放了两个大萝卜，便盛不下这么多饭了，顿时洒了一地。眼看那黄米饭也不是什么好米，大多是些粟壳，里头甚至混了沙子。和尚苦着脸，看着满地散落的饭粒，不知如何是好。狐狸哭笑不得，灵巧地一跃而起，从他手里接过木钵，顶在头上就进了屋里。和尚还在眼睁睁地看着，狐狸回头看他一眼，道：“还傻站着干什么？跟进来啊。”“哦，哦。僭越了。”和尚慌张地合十为礼，跟在狐狸后面走进了屋子。屋子不大，但是收拾得整整齐齐，这是狐狸刚来的时候，亲手搭起来的，四下装饰着些许青藤红花，床上还铺着细密的干草。和尚还在好奇的四下打量，狐狸已经走进了厨房里，没过多久，一股香气就弥漫了开来。狐狸系着围裙，托着一盘萝卜烧老豆腐，一碗白米饭，放到了桌子上。“现在，你可以称呼我为施主了。”和尚下意识地舔舔嘴唇，他从在寺里长大，火工师兄们的手艺以刚猛凌厉见长，下铲加料毫不手软，生火烧饭更是粗犷，哪里尝过这般细腻的好菜式？他犹自不敢拿筷，吞吞吐吐地问道：“这，是给我的吗……”“家里有昨刚冻好的腊肉。如果我自己吃，就不会是这么清淡的菜品了。”狐狸白了他一眼，跳到了床上，舒舒服服地躺好，又问道，“喂，你是从哪来啊？”和尚早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了满嘴的菜，听他一问，连忙拼了命地咽下去，脸色都有点发白，勉强道：“僧来自玄机峰上，报恩寺郑奉师命前来化斋求缘。”“玄机峰？报恩寺？”狐狸皱着眉头想了想，“没听过啊，远吗？”“不算远，就在此处往西七百里外，形如鹰喙那座就是。”和尚喝了口水，拍拍胸口道。狐狸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七百里？”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和尚一番，奇道，“你是怎么来的？”和尚阖目合十道：“阿弥陀佛，自然是双脚走来。”“走了多久？”“个把时辰吧。”和尚想了半，他的时间观不是很好，只记得走的时候似乎是卯时，现在却已经日头高照了。“好厉害啊。”狐狸肃然起敬，这番脚程功夫，已经不下于它所知道的一些妖界大圣了。和尚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冲狐狸伸出了一双肉呼呼的脚，脚上是一双乌沉沉的棉布鞋，看起来毫不起眼。“师父我生佛缘深厚，有大慧根，然而灵觉浅薄，修不得禅门神通，故而将他年幼时的一套木钵僧鞋，灰袍木鱼赠了给我，让我权作方便之用。刚刚你看那木钵中盛饭的本事，实际上是木钵的妙用，而我能日行千里，也是这双鞋的功夫，至于我嘛，什么都不会。”和尚嘻嘻笑道。原来是凡人。狐狸心里嘀咕，难怪感受不到身上有丝毫金刚伏魔的神通大能，它还险些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我吃饱啦。”和尚拍拍肚子，站起身来，“多谢施主款待。”“无妨。以后若要化缘，不妨随时来找我。”狐狸道。“当真？”和尚不由惊喜万分。二人约定时间，下次再见。和尚捧着木钵，大袖飘舞，翩然去了，须臾间已看不见了踪影-----------------------------------------------------------从此之后，这一人一狐便结交成了朋友。狐狸知道山林野怪，多有食人，这和尚毫无神通防身，偏偏佛理精湛、善果累结，若是落在妖物口中，无疑是块再美味不过的肥肉；而和尚自也知道，这狐狸乃是妖属，若让寺内师兄弟们知晓，非得前来降妖除魔不可。是以二人心有灵犀，都是暗自结交，来去隐蔽，从无第三人知道。时光飞逝，转眼十数年过去。和尚已经长成青年，一身灰衣僧袍依然如故，然而眉眼平静，长身玉立，俨然已有了几分宝相*的影子。童年时的僧衣早已穿不下了，但经年累月的修行下来，虽未曾成就什么佛门无量神通，但也有了几分道行，于瞬息挪移之术颇有心得，终日往返于狐居与庙中，自得其乐。一日他忽然对狐狸：“方丈有令，责我入红尘历练一番。”狐狸面不改色：“心若在红尘，此处也是红尘——我成横竖都是三子，你堵不住了。”和尚无奈看向棋盘一眼，随手把黑白子胡做一团，道：“不是此处红尘，是人间。”狐狸默然不言。和尚也不言。二人对坐饮完一杯清茶，和尚起身告辞，自回了庙里。次日清晨，和尚布衣芒鞋，带上斗笠行囊，念珠禅杖，与师门兄弟告辞，踏上下山道路。刚到山脚，只见一个白衣少年坐在大石上，两眼望，神色冷淡。和尚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眼看就要走得远了，少年霍然站起，怒道：“你这秃驴，给我回来！”和尚停下脚步，也不回头，道：“施主什么吩咐？”少年道：“白吃了我十年好菜好饭，你装不认识我？”和尚摇头：“自然认得，不然怎么称呼为施主？”少年道：“那你为何视我如无物，便走了过去？”和尚微微一笑：“施主若在等和尚，自然有话对和尚；若不是在等和尚，和尚开口，岂不是自取其辱？”少年哑口无言，半晌一拂袖，走到和尚面前，冷冷道：“走吧。”“去哪？”“红尘！”----------------------------------------------------------辗转数年，一人一狐走遍了大江南北。他们穿过了大漠黄沙，走过了江南烟雨，在中原访道问禅，往西域朝圣修真，和尚的布袍破了又补，补了又破，脚下的草鞋不知磨坏了多少双；他的眉梢眼角已经满是风霜之色，唯有一双瞳子湛然生神。狐狸行逾千里，一身修为业已大成。莫呼风唤雨不在话下，就是几次遭逢了凶名极盛的妖魔邪神，他也隐隐有了一战之力。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个住在河畔，耕田种材逍遥妖了。一日二人路过无名村庄，但见瘟疫横行，百姓生不如死。和尚结庐就诊，狐狸便帮他采摘草叶，熬药煎汤。倏忽过了数日，狐狸忽然发现村庄往西十数里，有一荒山，竟是魔宫隐居所在。魔宫神秘莫测，手段诡异狠毒，为正道所不容，偏多奇珍异宝，是以百年前便遭三山五岳围攻，而后下落不明，不料竟然隐居于此。和尚得知之后，沉吟良久，忽问道：“魔宫可有一味奇草，名曰‘南子’？”狐狸点头称是。和尚目露喜色，原来要解瘟疫之祸，非得这味草药不可。狐狸年轻气盛，不将那魔宫放在眼里，便要去取药救人。和尚放心不下，把念珠取下，让他带上以防不测。狐狸潜入魔宫，找到南子，正待要采之时，却被魔宫高手发现。一番争战下来，魔宫高手更胜一筹，一掌印在了狐狸胸前，忽然狐狸腕上念珠发出奇光，四散崩落，狐狸却毫发无损。魔宫高手惊愕之余，竟被狐狸反手一抓，重晒地，狐狸采了南子，化作青烟而去。回到村中，它不愿和尚担心，于魔宫高手之事一字未提，只念珠丢了。和尚见了南子，欣喜之余，也未多问，便匆忙配药去了。狐狸这才放下心来，竟没注意到和尚的脸色苍白如纸。不过两日，药便煎成。满村瘟疫都被救好，村民们对和尚顶礼膜拜，尊为济世活佛。当晚上，村民们开了酒窖，杀鸡宰牛，设宴庆祝。和尚不食三荤五厌，只略略吃了些斋菜。狐狸却喝得酩酊大醉，寻了村外一株大树，化作原形，睡得不省人事。半夜醒来，竟不见了和尚踪影。狐狸惊出一身冷汗，四下寻觅不得，却在村长的家里，找到了两粒散落的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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