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各斯之主 第四十二章 收获之时

寂静。悄无声息的寂静。幽深而滞重。墨蓝色的海水上漂浮着碎裂的木板，烧焦的船只和肢体，雨水从上方不停落下，却没有发出丝毫敲击水面的声音。或者，人们的听觉一时全部失去了功能，正如被雷鸣震撼之后会有短暂的失聪。

亚里士多德的身体逐渐从僵硬中恢复过来，他看到了人们的眼神，除了学园的众人之外，其他的水手和士兵都带着茫然和惶恐的神色，尤其是当他们注意到是亚里士多德拿出那个口袋时，对他本人更是充满了敬畏。

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风袋递给斯彪西波，而后者一脸冷漠地拒绝了。他示意亚里士多德把风袋收好，转头看向狄翁：“现在没有人阻挡你的计划了。”

“哦。”狄翁的口中只吐出了这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的袍服都湿透了，显得有些狼狈，但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因为叙拉古人是在刚才的灾难中受到损失最少的一方。

“返航吧。”斯彪西波终究还是代替狄翁下达了命令，在他们的船只开始移动之后，斯巴达和埃及的船队也开始了后撤。

“为什么那些黑帆的船只还没有动静？”亚里士多德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但就在他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在他们正前方停泊的一艘船身画着埃及圣书的黑帆船突然晃动了一下，接着就消失在海面上。

“空间转换？”亚里士多德脱口而出，斯彪西波看了他一眼，嘴角略微上挑，说道，“看起来他们还没玩够啊。”

随着一条一条的黑帆船在海面上凭空消失，叙拉古的船队距离它们也越来越近了。一直沉默的色诺克拉底这时走上了船头，极目向对面看去，接着他回转身体，朝着斯彪西波摇了摇头。

“什么？”一脸疑惑的狄翁也挣扎着走到船舷边，他睁大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惊叫了一声，“没有人！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没有人，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人。”斯彪西波看着他点了点头，“至少有一个人。”

“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呢？”狄翁眼看着刚刚被观察的船只此刻已经如水泡般消失在空中，吓得后退了一步，“这是幻术吗？”

“不是幻术。如果对方使用了修辞学的手段，那我们会在第一时间识破它。”斯彪西波仍然不动声色，“我猜想，他们中的数学家打通了某个通道，可以让人或物通过空间到达某个地方。”

狄翁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有些紧张地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的原理并不复杂，但需要消耗大量努斯的力量。”斯彪西波盯住了那艘领头的黑帆船，“我敢说，那个人还在那。他还在等待一个机会。”

“圣书文字或许承载了什么力量。”色诺克拉底此时突然开口，“那艘船就是一切的始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要想安全回到叙拉古，就得彻底解决它。”斯彪西波的声音略显沙哑，“我要去看看。”

“这不安全。”色诺克拉底伸出了手，“我认为不应该踏足那条船。”

“我不会登上那条船。”斯彪西波的身体已经悬浮在了半空，“把好舵，狄翁，在我回来之前不要靠近。”

话音未落，斯彪西波已经张开了双臂，他的衣摆被风托起，仿佛一只巨大的蝙蝠，扑向了那条黑帆船。他的身体并没有接触船身，而是悬浮在船头上方，高声喊道：“请现身吧！告诉我你的目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雅典人？”一阵如滚雷般的轰鸣声从船舱中传出，“你不该插手这件事，而应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显然，是你先来找我们的麻烦，不是吗？”斯彪西波的右手突然挥出，一道火焰从他的手掌中蔓延开来，笼罩了船头。但船只的甲板并没有被点燃，而是仿佛被一层气泡包裹了。

“呵呵，原来是一个不敢见人的胆小鬼。”斯彪西波甩了甩手，火焰凭空消失了，“藏头露尾的家伙，如果你没有直面我的勇气，就不要跟着我们！”

“哈！可笑！雅典的斯彪西波，你未免太自大了。”船上的声音说道，“我出于好意才会这样提醒你，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命运吧。”

“你应该好好学习一下修辞，不然这样的话语是说服不了任何人的。”斯彪西波发出一声嗤笑，“你以为我真的找不到你们吗？”

“哈！”对方用一声嘲讽的轻笑回应他，“你还是快去找你的老师吧，趁你还能够找到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斯彪西波的脸色一下子阴郁起来，双目的视线变得阴冷，仿佛秃鹰正在看着一个猎物。

“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事情。”那个声音变得从容起来，“凡人的命运掌握在神手中，哲学家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那就让我来看看你的命运会如何吧。”斯彪西波的身体陡然下沉，他的手指如鹰爪般抓住了船头，仿佛将一片帷幕从中间撕裂开来。“希望你的技艺不要让我失望！”

“傲慢是极度的罪孽。”那个声音倏忽间飘远了，“罪孽是要受到惩罚的！”在这句话传出之前，斯彪西波已经踏上了那艘船。

“慢着！”一直盯着这里情况的色诺克拉底急忙阻止，但为时已晚。斯彪西波的脚在踏上甲板的一刻突然陷了下去，似乎那船只上铺的不是木板，而是一片沼泽。接着这条船整体碎裂开来，一下子灰飞烟灭。

斯彪西波暗道不好，他的身体猛地上冲，但突然发现，自己的脚下根本没有东西！不是没有坚固的东西，而是没有任何东西，连一粒灰尘、一滴水、一个元素都没有！

“虚空不应该存在！”他的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接着施展了空间移动的技艺。当他再次落在狄翁的旗舰上时，人们发现，他的双脚血肉模糊，而整个脚底的皮肤连同鞋子都已经消失不见。

“斯彪西波！”狄翁抢上前去扶住了他。斯彪西波缓缓地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他向前移动了一步，脚底的皮肤渐渐复原了。

“我大意了。那里果然是一个陷阱。”他忙不迭地向狄翁说道，“赶紧回叙拉古！”

“老师会有事吗？”刚才的声音显然不止被斯彪西波一个人听见了，这条船上的所有人也都听到了那阵轰鸣。狄翁忧心忡忡地看着老朋友，低声地向他问道。

“老师绝对不会有事。”斯彪西波坚定地回答，但脸色更加苍白了，他面对色诺克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说道，“你们两个看好船，我要先行一步。”说话间，他的身子出现在几十尺之外的海面上，在一两个跳跃之间就消失不见。

“他真的没事吗？”优西比乌斯这时凑到前面，疑惑地说道，“他如此担心哲学家的安全，似乎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相信叙拉古会无事发生啊！”

“事到如今，让他先去看看也是好事。”狄翁脸色灰白地说道。接着他大声呵斥着水手们：“打起精神来！抓紧划船，我们要在天黑之前回到叙拉古！”

……

天色渐渐变暗，幸运的是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袭击，甚至连风雨都没有。可船上的几个人一点也没有放松，相反更加紧张了。就在他们进入叙拉古附近的海湾时，狄翁一下子站直了身体，因为他远远看到了码头上燃起的火光。

“敌袭？”他口中嘀咕着，接着又吐出一个词，“叛乱？”但不管发生了什么，此刻港口已经被浓烟封锁，他们的船队根本没有找到可以靠岸的地方。

“色诺克拉底，你能先带我们几个人上岸吗？”狄翁焦急地询问身边的色诺克拉底，后者点点头，便一手提起了狄翁，另一只手提起了亚里士多德的衣袖，转瞬间跳上了海岸。

“谢谢，我可以……”亚里士多德还未来得及道谢和解释，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他们面前的建筑已经燃起了大火，从海岸到神庙之间的防御城墙也已经破碎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士兵们呢？”狄翁提剑在手，疾步穿行在碎石和瓦砾中间，色诺克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连忙跟上他，优西比乌斯和他的两个同伴此刻也上了岸。几个人一路狂奔向着王宫的方向走去，就在赫拉克勒斯神庙的前方，一队士兵涌出，拦住了他们。

“我是狄翁！你们的指挥官是谁！”狄翁朝着面前的士兵大吼道，“快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禀告将军，是市民叛乱！”一个小队的头领认出了狄翁，上前说道，“城里出了谣言，说我们的王宫积蓄了大量的粮食，但藏匿不发，就是为了等城邦粮价上涨再买出获利。愤怒的市民们包围了王宫，而国王命令卫队向市民射箭，因此爆发了大规模的冲突。”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狄翁暴怒，“所有人跟随我，听我指挥，先保护国王！”

“国王已经被保护起来了。”士兵说道，“市民们袭击了一个粮仓，他们现在正在抢劫！”

“提莫克拉底呢！他这个将军是怎么当的？”狄翁继续问道，“为什么码头会起火，城里的士兵都在干什么！”

“将军已经赶往王宫了，他和国王陛下在一起。”士兵的首领有些支支吾吾地说道，“事实上，自从那个粮仓被打开，人们发现那里真的囤积了大量的粮食之后，军队的秩序就崩溃了，您知道，很多士兵家里也没有多少存粮……”

“混蛋！宙斯啊，快惩罚这些无知的畜生！”狄翁咒骂着挥动着佩剑，吓得士兵们赶紧闪开了，他转头朝对方问道，“你们要去哪里？也要去抢劫吗？”

“不……将军……我们其实受了提莫克拉底将军的命令，要去守卫兵器库……”那个士兵脸色苍白地说，“我们没有参与抢劫。”

“快领我们去兵器库。”狄翁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另外，派一个人给王宫送信，告诉国王我已经回来了。”

“菲利斯都呢？”优西比乌斯突然插了一句，“他对这件事没有处置的方案吗？”

“我们没有找到老将军。”一个士兵大着胆子说道，“据说他在暴乱开始时就不见人影了。”

“他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狄翁说道，“我大胆猜测他是被人陷害，或者被什么事情缠住了手脚。”

当他们顺利到达兵器库的时候，狄翁才渐渐放下心来，很显然，这里并没有被叛乱者占领，正如士兵们所说，他们的目的集中在粮食上。狄翁让士兵们占领了兵器库，从内到外严加把守，同时再次派人向王宫传送了信息。

“斯彪西波在哪呢？老师他们怎么样了？”在安置完兵器库的布防后，狄翁才想起这两个关键的问题，他叫来了刚才的士兵首领，问道，“城内的住宅区有受到波及吗？”

“乱民们到处抢劫，也劫掠了几家富人。”士兵回答道，“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到处都是火，不知是谁家被烧了。”

“这种程度的叛乱伤不到学园的人们。”色诺克拉底显得比狄翁更加沉稳，他不动声色地做出了判断，“现在重要的是和老师他们会合，才能对当前的形势有明确的把握。”

“去艾斯齐纳家！”狄翁说道，“我现在无法脱身，色诺克拉底，请去看看老师们的情况，另外看看斯彪西波是不是已经平安归来。”

色诺克拉底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狄翁把头靠在兵器库的围墙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和身边的人说道：“这是命运的捉弄吗？我们之前还讨论过反叛，但真实的叛乱却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或许这是一种必然。”亚里士多德沉声回应他，“听起来，国王似乎真的囤积了不少粮食，所以城内的传言也不一定是虚假的。”

“城邦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狄翁面上显出颓然的神色，“与其被这样的国王统治，甚至不如拼死一搏？你是这个意思，对吗？”

“我不知道。”亚里士多德说道，“或许具备足够的知识才能理解什么是正义。”

“我学习了许多年关于治政的知识，却依然不知道如何自处。”狄翁说道，“我开始忘掉那些知识，只遵从本能和事态发展的需求，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何等无奈。”

他的自白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武器库的大门被嘭的一声推开。达摩克利斯趾高气扬地出现在门前，他一步踏进门，便马上举起手中的剑指向狄翁，高喊道：

“奉国王之令，捉拿叛贼狄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