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口 67

安定药效很长，汤仪睡前吞一片，醒来头晕乎乎的，头重脚轻，跟宿醉一样。拜它所赐，她这些天没做噩梦，药物勉强维持住睡眠，心绪得以宁静。

但是，顾思佳的声音不时在她耳际响起。

“四个多月，一年前，他失踪被关了四个多月。这件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这是一个关于周峤的离奇故事。据顾思佳所说，周峤转学和一个女生、一件失踪绑架案有关。在丰富的传言中，故事蒙上些戏剧色彩，同校的女生爱慕不成，由爱生恨，雇人绑架男生，原意是加倍羞辱，不料遭他反将一军，加上警察及时赶到，他才从中脱身。

后来，为了避免各种流言骚扰，周峤才转来附中，继续上学。

这故事听上去有种奇异的熟悉，又迷雾重重，汤仪没深想，也不作多想。就像在夜里，独自面对一片未知幽深的森林，她暂时没有冲破黑暗的勇气。

理智捆绑着她，入睡后的梦境，却无法控制。

一切像回归原点。小黑屋，不断旋转的换气扇，明暗交替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大人的身影跟魑魅一样忽闪，又消失不见。

少年坐在她身旁，夜色凝在他脸庞上，少年不言不语，没有任何动作。

已经习惯他的陪伴，他会和她说话、拥抱和亲吻，那样接近真实。骤然间失去这些，她呆呆地盯着他，心里的缺失感在逐渐扩大。

不管她说什么，他一味沉默，当她空气般不存在。

这绝对是惩罚，惩罚她那次欺骗他，他再也不会理她了。

————

校园里，春夏之交的风拂过树梢，地上光斑跳动着，月底省城高中的联合活动如约而至。

附中大门口的电子显示屏上，缓缓滚动“抗击**十周年”联合活动等字样，门口站着两名穿红马甲帽子的志愿者学生，负责答疑和引路。

三中的大巴平稳停下后，负责老师站起来，走到车厢中间拍手，示意安静。

“时间紧张，我简单说几句。今天省城几乎所有高中都有老师和学生在，我们代表了三中，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看在眼里，如果有哪个同学，没有约束好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后果自负！”说完，老师高声问，“听清楚了吗？”

下面稀稀拉拉的回声。

老师不免微笑，和颜悦色道：“我们合唱团是一个小集体，这段时间也辛苦大家了，请同学们再坚持一下，给我们自己的努力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话落，后面有男生带头鼓掌叫好，有人喊老师也辛苦啦。

气氛融融，老师抬腕看表，不禁催促：“附中礼堂的休息室不多，辛苦同学们在车上把衣服快速换一下，现在，请男生先下车，让女生换好衣服。女生们抓紧时间啊！等下还有简单的化妆。”

衣服是租借的，女生统一穿白衬衫，下身搭绀青百褶裙，束高马尾，青春活力。

到礼堂后台的化妆室，几位化妆师分身乏术，女孩们便自己想办法。

薛婷拉过汤仪，掏出包里的口红、睫毛膏、眉笔等零零碎碎的化妆品，对着镜子打起底妆。

汤仪技术没薛婷娴熟，但也够用。十六七岁女孩的皮肤，就像剥开的鲜荔枝，充满水分和光泽，白皙清透，遮掉眼下的青色，涂上唇釉，淡妆修饰足矣，青春靓丽。

化完妆，两个女生赶紧回排练室，手牵手跑过走廊，经过一间化妆室时，门半掩着，里面爆出一串笑声。

薛婷好奇地拉她过去，两人猫腰偷偷走近，透过门缝看清里面情形。

一群附中学生围在化妆镜前，边上还站着几个看好戏的老师，上台表演的男生被拉到镜子前坐下，其他人纷纷起哄鼓掌，有的甚至对化妆师说：给他化漂亮一点，等会要上镜头的！

被按坐在椅子上的男生哀怨又好笑。

化妆师给他遮了会瑕疵，没功夫喝水，便喊：“还有一个。”一个也逃不过。

周峤绕过人群，走到椅子前坐下。

从上次彩排至今，汤仪有意在躲他。周末补课，她也是早去早回，不留给他一丝机会。奇怪的是，他好像不急着让她兑现承诺了。

周峤没有表情，任其摆弄，化妆师抬起他的脸，左右看看。

此时，屋内极其安静，或许这一幕很稀奇，大家都在看他。

白衬衫和黑长裤，再简单不过的衣服，也很挑人。屋内的男生都是瘦高个，穿出来效果完全不同，其中出类拔萃者当属周峤，他骨架线条天生优越，整个人有种凌厉劲的削瘦，又清隽挺拔，身高撑在那，一站起来，令人暗叹的仰视，腰非常瘦，黑西裤包裹的腿，笔直且长，他走过来，自带清冷的气场。

翩翩少年，无与伦比。

她所能想象的，处处完美的王子，应该就长这样。

“你眼睛都直了哦。”薛婷在她耳边轻声说。

心跳如擂鼓，汤仪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惊醒似的，握紧薛婷的手，道：“我们得快点走。”

薛婷噗嗤一笑，问她：“走就走嘛，你脸红什么？”

两人拉手跑回排练室，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薛婷还在她耳边念叨：“真的很帅，好像是附中的，我给你去打听打听？要个q号？看他等会也要上台，要么我们在台下堵他，你别不好意思嘛，我去给你要？”

“不用了。”汤仪被她念的，脑海里偷看的那幕挥之不去，便找理由搪塞她，“追他的女生很多，他经常拒绝的，没什么用的。”

“你怎么知道追他的女生很多？还经常拒绝？”薛婷语气暧昧道，“看来你关注他很久啊。”

莫名觉得，有种被戳中的心虚感。

汤仪只好微笑：“我猜的。”

薛婷别有深意地盯着她，片刻后，她叹气，说：“不过，这种男生确实不好追。”

合唱团提前候场，女生们站在帷幕后面，互相肩挨着肩，探头望向舞台，小声讨论台上台下的情况。

同学们的注意力都在台上，汤仪看着前方，脑袋里在想别的，没发觉身旁有人靠近。

“汤仪。”他低声唤。

她下意识“嗯”了声，一愣，转过头，视线往上看。

舞台灯光来回闪动着，周峤的侧脸忽明忽暗的，有点不清晰，唯独鼻子很挺。

汤仪看着他若无其事地侧头，用只有他们能听清的声音，在跟她说话。

周围没有人发现，隐秘又不可思议。

她一颗心如坠云端，飘忽不定，或许，还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着。

台上两束光交替扫下来，落到他脸上，光线刺目，周峤微微眯起眼睛，神色如常。

他说：“等会合唱结束，下场后不要走，在这边等我。”

女孩不说话，周峤仍看着台上，又说：“如果你不介意被别人知道的话，我也可以直接来找你。”

过了会，汤仪开口：“知道了。”

听上去，声音闷闷的，很不情愿。

这时，主持人念到朗诵节目，他该上场了。

众目睽睽下，周峤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她，明亮灯光下，少年眼眸清澈，俊美如斯，只停留两秒，他便走上舞台。

旁边有人在奇怪，刚才什么情况，有的说可能他遗漏了东西，也有说他可能走错了入场方向……总之，他们猜的都不对。

汤仪望着台上的少年，刚才，他分明在对她作口型：等我。

怎么会不心动？

轮到合唱团上场，薛婷在她身旁，轻拍她手背，小声说：“想什么呢，要开始了。”

汤仪回过神，灯光亮得晃眼，底下坐着乌泱泱的观众，他们选的歌曲是《明天会更好》，以往练习都心无杂念，如今唱到“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玉山白雪飘零，燃烧少年的心”这两句，她的心跟着轻颤。

合唱结束，幕布落下。

两位主持人分别从两边走上来，节目在继续，男生们上前把合唱台阶搬下去，清场后，帷幕徐徐拉开。

幕后光线暗淡，周围都是人，仅能分辨身上衣服，看不清谁是谁，有人在喊朋友名字，应答声此起彼伏，人太多，场面有点混乱，有人向前挤，有人往回走，负责秩序的志愿者在做引导，语气焦急。

合唱团下场，只有汤仪选了这边，其他人都退场换衣服了。

人群拥挤，有男生在边走边推，不耐烦地咒骂。

黑暗中，有人握住她的手，低声说：“跟我来。”

耳畔有瞬间宁静，这一刻，她突然想，他又找到她了。

周峤带她缓慢穿过人潮，有人高举起手机，手电光晃来晃去，明灭不定，四周嘈杂混浊，置身其中，她注视他的背影，心里静静的，过去那些相似的画面，在她脑海里走马灯般清晰浮现。

怎么会不心动？

他们穿过幕后接通舞台的走道，来到另一边。

余光里，汤仪看他用手背在揩嘴唇，她不由说：“脸上的妆要卸掉，你这样擦不掉的。”

周峤抿唇，瞥她一眼，道：“你帮我。”

昏暗角落里，只靠放着一张椅子。

周峤问她：“要坐过来吗？”

她敏锐觉察到他的意思：坐在他身上。

还好光线淡薄，汤仪心跳加快，嘴上拒绝：“不用了，谢谢。”

她环视一圈，在幕布后找到一把小矮凳，她搬来，坐在他面前，拿出路过化妆室顺来的一包卸妆巾。汤仪抬头看他，怔了怔。

太高了。男生本来个子高，坐在正常高度的椅子上，她仰头看他，脖子有点酸。

“有点不方便，你自己……”

周峤直接低下头看她，问：“这样呢？”

霎时，咫尺距离，近到她看清他纤长睫毛低垂，眸光微敛，他没有直直看她，神情自若，没有丝毫越界的举动，好像真的只是为了让她帮一下。

尽管，他微微欠身，安静低眸的样子，有种不自觉的温柔。

拒绝的话说不出，汤仪抽了张卸妆湿巾，对他说：“那你把眼睛闭起来。”

男生依言闭眼，全然放心地交给她。

汤仪看着他，其实，这些天的安眠药、重复的梦境，令她心情持续低落，白天依赖咖啡，一直在强打起精神面对一切，她感到好累，疲惫也不敢随意入眠，怕做噩梦，怕回到小黑屋里。

如今再见到他，顾思佳所说的故事、梦里冷漠远去的少年、难以抑制的心跳……这些在脑中纠结成一团，乱糟糟的，理不清，令她深感迷茫。到底要怎么做？

但，无论如何，这些日子以来，今天是她感到最轻松愉快的。

被薛婷拉过去偷看他，舞台后面他旁若无人对她说话，上场前他突然回头看她，以及，在黑暗里又一次找到她。这些，她都真的感到开心。

仿佛在不经意间被慰藉到，所以，那些刻意拒绝难听的话，她说不出口。

还有，今天他真的很好看。

化妆师没对周峤下重手，粉打得很薄，大概就随意扫了两下，看着毫无差别。隔着卸妆湿巾，手指就像在描摹他的脸，汤仪曾经上素描课，听老师说人的面部骨骼轮廓，那么多抽象的美学定义，没有真实接触过。

原来，这种就是难掩骨相的好。晦暗光线下，也掩盖不住的好，人海中一眼搜寻到的耀眼。

在片刻的安宁里，两人都默契般地暂忘先前的不快，这样的相处难得又和谐。

静默的气氛中，有种难言的暧昧流动着。

汤仪便说：“彩排好像没看见你。”印象里周峤没参加节目。

“朗诵节目临时缺人，找了我。”

“这么突然吗？你准备时间也很少。”她有些疑惑。

“嗯，就当，”顿了下，周峤倏的睁开眼睛看她，“顺便学习一下朗诵技巧。”

他眼神沉静，专注、略带探究看着她。

汤仪垂下眼帘，目光停在他轻抿的薄唇上，她视线不移，说：“差不多了，嘴巴上的你自己擦一下。”

就淡淡的口红，已经被他很嫌弃地擦掉了不少，露出原本的颜色。平时在阳光下，男生看上去挺唇红齿白的。

周峤眸光微动，忽然道：“我看见你朋友了。”

她好奇地想转头，听见他轻描淡写说：“哦，是你的男朋友，还有你们合唱团的。”

什么男朋友？陈宇？想起上次男生的冲突，她皱眉，真是越描越黑。

他又说：“他们走过来了。”

汤仪心里略微紧张，她不想被发现，万一老师也在，怎么解释？躲还来得及吗？她登时起身，手腕忽地被攥住，随后，她整个人被拽进他怀里。

他的手放在她后颈处，发觉她挣扎，抬手把她按下去，另一只手搂着女孩的腰，不过，汤仪发现他手掌没贴着她，男生的手轻握成拳，很矛盾地让她感到强势与风度。

“别动。”他声音低低的，“你们老师在，你现在跑了也没用，反而坐实了早恋问题。”

“你别害我。”坐在他身上，她的脸埋在他颈窝，呼吸轻拂着，有点痒。

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说：“放心，他们只能看见我的脸，看不见你的。”

“你们附中不查早恋？”有脚步声传来，她的手抓着他肩膀的衬衣。

“不影响学习就行，老师喜欢共同进步的。”周峤边温和说着，边冷眼打量走来的陈宇，蓦地，对汤仪说，“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试一试。”

汤仪装失忆：“我不记得。”

他问：“他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吧？”

说这话时，他的手指正在轻柔抚摸她的脖子，女孩颈项纤长，皮肤像浸在温水中的雪白骨瓷，温热、细腻、光滑，她看似温顺伏在他肩上，他们看上去像在进行一场温柔拥抱，实际上呢？

汤仪心跳很快，不懂他什么意思，下巴被轻抬起来，她冷不防地对上他的眼睛。

他看人的眼神，总带着淡淡的冷，情绪深敛其中，她隐约察觉到，他有点生气。不过，她一瞬不瞬看着他，周围光线微暗，犹如晴夜，恍然间，回到小黑屋，陪伴她的少年，一时分不清此刻梦境或梦醒。

汤仪定定看着他，不禁开口：“你会不会……”

你会不会不理我？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