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口 65

人间四月天，春风和煦。

合唱团训练在每周三、五的放学后，硬生生挤出时间来练，活动只有高一、高二生参加，一部分高二的音乐生，再拿高一学生来充数。

音乐老师坐在钢琴前弹奏，开嗓环节，逐步琶高音阶，挑出几个唱得不堪入耳的，请他们留下来练习。

谁都不想留下，没人敢懈怠。

在两点一线的单调日子里，也有期待的时刻。

每天清晨，天刚豁亮，道路上浮着淡淡雾霭，小区里高中生们斜背上书包，睡眼惺忪地跨出门，走进路边早餐店里，简单解决一下。

周峤向来准时，附中黑白色校服，很衬他那张冷清的脸。有时候，他早上走进来，头发被风吹乱，露出眉毛和额头，英俊得更清晰了。

周峤眼睫微垂，点单时，基于礼貌，跟老板说话还有点表情，他吃相很好，特别和旁边其他学校男生一比，吃东西很安静，好像他对吃没有兴趣，可能是自小养成的习惯。

这两天早上，汤仪总忍不住去看他。幸好，这个偷看角度不会被他发现。

有两个三中校服的女生走过来，询问他能否拼桌。

汤仪皱眉，这会人不多，店里分明有空桌。

得到同意，女生很欣喜，坐在他旁边，有意和他搭话。

周峤态度冷淡，吃完后，抬脚要走，却被女生拦下来，索要他的联系方式。

汤仪一边静静旁观，一边惊讶又纠结地想，现在女生好大胆。

过了会，她解锁自己手机，翻开q q列表。前几天，她清除了各种信息，如今只剩下班级群和常聊的叶子婧、肖婕躺在消息列表中，她自然找不到他的号。

并且，还是她删掉的。

晚自习回家，母亲一如既往坐在沙发上假寐。

她听到动静，揉了揉脖子，拍拍沙发垫，道：“汤仪，过来坐一会。”

这是母女间为数不多的默契时分。在搬到省城头几个月，每逢宁静夜晚，母亲会和她聊一会话，实则担忧她心理状况，带点试探意味。

“最近睡觉怎么样？还常常做梦吗？”

电视屏幕的幽光投到她脸上，汤仪眸光澄澄，道：“不做梦了。”

“真的吗？”汤母凝视着女儿年轻的脸。

汤仪“嗯”了一声。

汤母轻轻叹气，又问：“每天睡前还吃药吗？”

“暂时没有断。”汤仪轻声说，“我怕晚上睡不好，影响白天上课。”

“休息最重要，不舒服的话，和妈妈说。”

汤仪点头，洗漱完毕，喝光桌上的晚安牛奶，踏进房间。她没说真话，仍会做梦，不像从前那样频繁，似乎是好事，但她发现自己醒得越来越早，睡眠质量很差，她白天在学校，要靠喝咖啡提神。

镇静类药物有耐受性，她故意加大了剂量，早醒情况没有改善。再继续下去，就是恶性循环，她必须要跑趟医院，找医生开另一种安眠药物。

———

校方很看中这次合唱团活动，此次活动是省城高中联动的，届时，将在附中大礼堂举办，会有地方台媒体过来摄影拍录，播送新闻。

离活动演出还有一个月不到，各学校准备节目都不一样，在正式演出前，每个节目都有两次彩排机会。三中合唱活动的彩排，安排在这周六下午。

这是汤仪第二次来附中。

校园安静整洁，道路两旁树荫浓浓，这周逢大礼拜，高一高二都放了，只有高三学生在上自习。

礼堂里，有几个学生在搬合唱用的大型台阶，带队老师见状，随即叫上队伍里的男生去帮忙。

“汤仪。”陈宇把校服外套脱下来，塞到她怀里，眯起眼睛，道，“上次是那小子吧？”

一副要为她出头的样子。

舞台上，几个男生抬起沉重的台阶，按老师吩咐放在舞台中央，一松手，脚下木板震动。队伍里，有合唱团女生在小声讨论，没想到，附中男生质量也不错。

是吗？台上正走下来的男生，个子高高的，面孔俊逸，额发被风吹乱，眼睛依旧清澈，看人的目光带点疏离。

跟别人在意的点不同，汤仪不禁想，他头发怎么又有点乱乱的？

上完数竞课，周峤被隔壁竞赛班男生喊去打篮球，春天温度适宜，但在太阳底下打了两个多小时，汗从额头流到下巴，春风徐徐，带起凉意，他心情难得舒畅。

洗手间里，他拧开水龙头，弯下腰先洗手，掬起一捧清水洗脸。

“你体力也太好了。”一个男生走出来，一只手正要搭上他的肩，被周峤侧身躲开了。

周峤说：“你没洗手。”

“啧，事多，就你爱干净。”男生边说，边打开水龙头。

周峤让开位置，站在洗手间门口，有点无聊，手指转起篮球。

里面几个男生莫名聊起带颜色的话题，嘿嘿的笑声，配上水流声，听上去有点猥琐。

有男生朝他喊：“喂，周峤，夏夏女神是不是在追你？”

他看着转动的篮球，非常敷衍地应声。谁知道夏夏是哪个？

“追到手了？”男生笑着，低声说夏夏的前男友和他们关系不错，那样漂亮清纯的女孩，在床上都一个样。

周峤听烦了，微微蹙起眉头，他和他们原本也不算很熟。

“你不要假正经。追你的女生那么多，试一试也没什么。”那男生非常恶劣道，“反正男的不吃亏。”

周峤冷冷看他，把篮球扔过去，转身走了。

操场离礼堂很近，有老师看见男生们打完球，向他们挥手，于是，几个男生被喊去当苦力帮忙。

清一色的三中校服，周峤目光往下略扫，在人群中，还是一眼就认出她，女孩眼神似乎看向他们，距离有点远，他不确定她在看谁。

只是，她怀里抱着男生的校服。

走下舞台时，陈宇故意撞了下周峤肩膀。

“上次账还没算呢！”陈宇压低声音说，“欺负女生，你算什么东西？”

周峤侧头看他一眼，脸上微微笑了，轻声反问：“是吗？”

这反应令人摸不着头脑，陈宇抬脚要走，蓦地膝盖剧痛，一阵天旋地转，被人陡然按倒在地。

周围的男生愣了下，随后，有人上前来拉架。

周峤居高临下，拿眼角余光睨他，轻视道：“凭你？你又算是什么？”他视线不移，对旁边男生说，“不用拉我。”口吻何其平静。

说完，周峤站起来，整了下被扯乱的袖子，自若地走了。

事情发生太快，连老师都措手不及，还好，没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汤仪走上前，和他擦肩而过，他眼神令她心头微凛。她把校服递给陈宇，男生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小声嘀咕：“真看不出来……”

原以为附中男生都是书呆子，是他低估了对手。

“你别去找他。”汤仪扶他起来，想了想，道，“我和他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陈宇不解，又有点不被领情的恼怒，他看着女生的眼睛，只听她说：“你不用给我出头。这是我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好吧。”沉默了会，陈宇才开口，“话说在前面，他要真的欺负你，你告诉我。”

汤仪嘴角微弯：“谢谢。”

站在台下猩红色观众席过道上，周峤回头望着他们，一幅温馨平和的画面，她朝男生露出温柔笑意，他目光便停留在她脸上，接着，她眼神遥遥地看过来，又好像是他的幻觉。

合唱团彩排一结束，带队老师说可以解散了，请大家回去休息，下周继续排练。

汤仪借口来到洗手间，她在隔间里呆站几分钟，听外面动静渐息，才慢慢走出来。

她有特别的预感，周峤会来找她。

舞台灯光耀眼，台下是深红色的柔软座椅，没有观众，空旷得有一丁点声音，便能听到回响，漫无目的地穿行其间，汤仪有点迷惘，她到底在干嘛？

脚步声轻轻响起，她转过身，看见少年来到她面前。

他站在逆光里，汤仪看不清他的神情。

周峤声音沉沉：“你们又在一起了？”

“没有。今天是他冲动，我已经跟他讲过了。”不想再有冲突发生，她斟酌道，“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逼近她一步，温声说：“还记得你答应我的吗？”

她答应他什么了？昏暗光线里，少年的面容洁白无瑕，眼眸沾染了更深的黑色。

周峤和她站平一个台阶，她不得不抬起头看他。

“你说过的话，你忘了。”他垂下眼帘，静默俯视她，“你们在一起了，你就会接受我。你说过的，我永远是你后面的一个选择。”

“我没有……”没有和他在一起。

话没说完，被周峤打断，“没有什么，你另有所爱？”

她难忍地别开脸，什么另有所爱？

他唇边弧度很浅，“汤仪，你现在想和我划清界线，是不是太晚了点？”他声音很轻，俯身在她耳边，“你做梦，你这辈子都别想和我划清界线。”

彼此起伏的呼吸在黑暗里温暖清晰，她侧过脸想说些什么，离得近，冷不防鼻尖蹭到他的脸颊，奇异地，感觉鼻子会被冻得泛红。

按捺着不定的心跳，她深吸气，说：“你误会了，我不喜欢他。”

周峤表情不变，似乎根本不信，道：“好，那来说说，你喜欢他什么。”

“我说不出。”没有的事，要她怎么说，再说，她撒谎功力本来就很烂。

他面无表情盯着她，脑袋里各种情绪潜滋暗长，像一块漆黑岩石，压得他胸口有点喘不过气。今天的所见所闻，令他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们究竟进行到哪一步？情人间亲密拥抱、接吻，还有呢？

面对他，她却连一个真心的笑容都吝啬。

说不在意的那些空话，都是权宜之计，他绝不容忍有任何人来一起分享她，他在找回独属感，从她身上找回更多的东西，那些令他眷恋渴慕的，以前他们在肮脏小黑屋里都会有，为什么现在不可以？

冬去春来，他们的关系仍原地踏步，他前进，她便退缩、逃避，一切都停滞不前，耐心陪她走了会，他回过神，慢慢发现，其实，宁愿后路是万丈深渊，一起跳下去也好。

“你不会出尔反尔，对吗？”

他的眼神高高落下，汤仪有点无所遁形，她不想看他，注视着他的手。

“那就来兑现承诺吧。”当她默认，他神情冷淡道，“既然你们在一起了，你就可以接受我。”

汤仪短暂无法思考，错愕地说：“你什么意思？”

“同时和两个男生在一起，你才能比较出哪个更适合你，对吧？”却是为了说服她，这只是他的第一步。

这太荒唐了。汤仪震惊不已，脱口而出：“你疯了，我为什么要——”

他一脸淡漠，手握住她的胳膊，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语气平常得就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我不打扰你们。”他看着她的侧脸，说，“所以，你不告诉他，他又怎么会知道？”

他的指腹微凉，轻轻摩挲着，她感到那块肌肤有点发烫，慢慢地，这种热度伴随羽毛挠痒般的颤抖，流回她心脏，难以言喻的感觉。

“你……”她不知道说什么能让他相信了。

“试试吧。”周峤抬起眼睛，语气放柔，“答应我。”

她想拉开他的手，根本纹丝不动，内心有股力量让她去挣扎，否则会有不堪的秘密被发现，又有另一种声音，附在她耳边，轻柔瓦解她的意志：答应他吧。

突然，台上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周峤没去看，只盯着她：“你不答应，我不会放手。”

那人从台上走下来，走到观众席这边了。

担忧被发现，汤仪心跳加速，飞快说：“好，我答应你。你松手。”

一脱离桎梏，她随即跑下台阶。

薛婷看看她，又往她身后看去，被汤仪挡住。

“这么神秘，刚刚那个男生是谁啊？”

汤仪拉住她一起往下走，“你看错了，哪有什么男生。”

薛婷半信半疑，“好吧，不过，你说说看你和陈宇是怎么回事啊？”

“我和他没什么。”她心跳未定，又后知后觉地脸热，便岔开话题，“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手机落在这里了，所以回来找找。”

和薛婷分别后，汤仪在斑马线前等待红绿灯，她要去医院配药。十几分钟的路程，公交或打的方便，但此刻，走路更好，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绿灯一亮，她跟着人群往前走。

细想来，有什么问题呢，她没和陈宇在一起，答应他又没关系，她到底在害怕什么？或者说，是恐惧、期待、吸引……以及无法忽略的心跳，令她踌躇不已、难以抉择。

接下来要怎么办？该如何应对，她都毫无头绪。

不过，有一点汤仪很确定，周峤这样的人，不要让他觉察到一丝漏洞，否则他绝对会步步紧逼。

思及他平日里各种表现，清冷温文的外表，很难挑出错，现在，她不禁怀疑，自己究竟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站在医院门口，汤仪清除杂乱的思绪，推门而入。

不远处，少年望着她身影消失，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