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口 55

圣诞节前夕，学苑路的文艺小店门口堆着红红绿绿的礼物摆件，玻璃门上喷了印有merry christmas的英文花体，毛茸茸的雪花，雪松上挂着金闪闪的铃铛。

天空有些阴沉，白天飘了会雨夹雪，路旁梧桐树下积了一圈薄薄的脏雪。

放学后的自由时间，汤仪和叶子婧来解决晚饭，碰巧遇上肖婕。

肖婕和同学来买文具用品，路过水果店，顺便买了一袋苹果。

她往汤仪怀里塞了一个苹果，说：“姐，平安夜快乐！”

寒风刺骨，汤仪站在水果摊前吸了吸鼻子，身旁的叶子婧还在说什么等放寒假了来听livehouse，说着，她眼睛一亮，问肖婕要不要也带上朋友，人多热闹点。

肖婕瞥了眼汤仪，做了一个暂停手势，伸手把她拉到边上，低声问：“姐，我要问你个问题。”表情略微严肃。

“你以前……有没有瞒着我谈恋爱？”

汤仪半张脸埋进棕褐色格子围巾里，露出一双清灵的眼睛，她愣了一下，反问：“你看我有时间谈恋爱吗？”

肖婕狐疑地看着她，企图在她脸上搜寻到什么东西。

汤仪说：“你想说什么？”

肖婕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她轻问：“你们学校有人追你吗？”

“我发现你最近很八卦。”边上的叶子婧等得打哈欠，汤仪丢下一句“回见”便遁了。

除了表妹给的平安果，汤仪还意外收到其他的东西。

第二节自习课上，她在桌肚里找英语卷子，手指摸到课桌里面有什么其他东西，扫了眼窗外，走廊黑漆漆的，没人，她打开手机灯，弯腰探进去，不知道是谁偷偷放的苹果和巧克力。

这时，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

汤仪手一抖，死按关机键。

“老班在后面窗户那。”叶子婧一手扶额，一手拿笔装模作样，嘴巴里挤出一句：“跟幽灵一样，晃晃晃，烦死了！”

汤仪抽出数学卷子，翻开错题本整理。

下课铃响，汤仪把苹果拿出来。

叶子婧说：“四个苹果，一个是你表妹给的，一个是陈宇，另一个是张博，那还有一个是谁呢？”

后桌的方明泽故意咳了两声，两个女生侧过身看他，男生小声说：“上晚自习前有人说，看见隔壁班几个男生堵在我们班门口。”

叶子婧眼睛发光，问：“隔壁班？有谁啊？”

“不知道，我也没看见，不过……”方明泽瞥了眼汤仪，“听说今天下晚自习后，他们会来班级找汤仪。”

叶子婧拿手肘戳了下同桌，戏谑道：“女主角怎么想的呢？”

汤仪举起单词书挡住脸，“女主角只想回家。”

叶子婧拿走她的书，正想怂恿一番——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班主任王瑛踏着预备铃走进来，眼光扫下去，大家纷纷低头。

叶子婧在草稿本上传话：隔壁班还是有帅哥的喔！

汤仪在旁边写上：我的心中只有学习！顺便加了几个感叹号。

离下自习还有十分钟，王瑛才离开教室。

顷刻间，全班屏息的气氛有所松动。

叶子婧托着腮刷完一张英语卷，转头看陈宇，随口问：“等会下自习什么安排？”

陈宇在整理书包，脖子上挂着耳机，闻言抬起头，他先瞄一眼汤仪，再回：“什么安排？你们要去学苑路？”

叶子婧打哈哈，“也没有，就问问你。”

她侧头对同桌说：“行了，等下他们先走，我们再走，只要隔壁班那群人来找你不跟他们撞上就行。”

男生之间共同追一个女孩，都有一种雄性生物的本能敌意，处理不好的话，会造成校园事故。

汤仪对多一个苹果的事还半信半疑，况且，她对隔壁班的男生真的不了解，至于叶子婧说的帅哥，她也没有注意过。

当下，她的心思几乎全部放在学习上。

等教室里同学走得七七八八了，她俩才迈出教室门。

叶子婧边在咒骂方明泽，边挽住汤仪，两人混在人群里，慢慢走下楼梯。

昏暗的楼梯口处，几个男生站在一旁，仿佛在合计着什么，有人抬头望向人群，立马拍了身边另一个男生的肩膀。

随后，有一个高个子男生走上前堵住叶子婧和汤仪。

他问：“哪位是四班的汤仪？”

叶子婧正心情不爽，她挑挑眉，“你管我们是谁，好狗不挡道。”

男生震惊地看着叶子婧，说：“同学，怎么骂人呢？”

“你谁啊？”叶子婧翻了白眼，“有话快放好吗？这都几点了。”

汤仪见状，把叶子婧扯到身后，说：“我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生目光一转，小声嘟囔：“我就想嘛，怎么会是那个……”

叶子婧眯起眼睛，男生便住嘴了。

这时，另三个男生走过来，其中一位戴眼镜的单眼皮男生走到汤仪面前，他眼神不时瞟来，微微低头，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还没开口，他紧张得脸颊微红。

单眼皮男生的朋友说：“你是汤仪吧，我们是三班的，你们的隔壁班……”

路过的高一生有好奇看过来的，有停下来旁观的，也有边走边窃窃私语的。没一会，高二下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楼梯上又一波学生涌下来。

越来越多的学生停下脚步，把他们围在中间。

这绝对是一种非常窘迫的情况。汤仪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初二那年也有男生在教室走廊带着一群撑场面的哥们来跟她告白的。

实在是……不想回忆。因为陷入此类窘境的女生，多少有点“被迫答应”的成分。

单眼皮男生主动往前走了一步，人群中，立即有男生带头起哄。

男主角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磕磕巴巴地说：“你好，我是三班的程彬，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深青色的礼盒上印有几朵雪花，他说：“这个饼干很好吃，它叫白色恋人，你愿不愿意……”

围观的人很多，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汤仪伸手接过饼干，说：“谢谢，饼干我收下了，现在时间也晚了，我们q上聊吧？”

男主角愣了下，傻傻点头答应了。

汤仪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看来还能糊弄一下。

不想有个讨人厌的男生插嘴：“同学，话要说清楚再走吧？”

叶子婧立马回怼：“你谁啊？什么有话说清楚？人家谈恋爱打情骂俏要天天跟你汇报吗？八婆！”

汤仪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少说点，别惹火上身。现在的男生脾气也大得很，有些好斗分子动不动就扬言要找人揍你。

话音刚落，一个女生远远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快散了！散了！老师要来了！”

大家噤若寒蝉，瞬间作鸟兽散。

此事，仅是无聊苦闷的高中日常里的一个小插曲。

唯一的后遗症是，程彬同学会三五不时来四班走廊晃悠，和他的那些哥们一起，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趴在窗口跟人聊天。但醉翁之意不在酒，聊不到几句，男主角便旁敲侧击打听起什么来。

本着为同桌好友把关的态度，神通广大的叶子婧也从各路朋友那，搜集到一些程彬的信息。

“听说家里开公司的，零花给得很多，三班的都说他人挺大方的，就不怎么会说话，好像没追过女孩子，你想那天的情况，他自己有心没胆的，说个话都结巴。”叶子婧皱起眉毛，“男的就不能干脆点，自己上啊，还要人帮。”

叶子婧支着下巴，开始掰手指，“一个家境好，一个聪明，一个……陈宇勉强算有颜有身材吧，唉，汤汤，要是有一个人能同时拥有这三种品质，你会考虑一下吗？”

汤仪笔尖一顿，说：“那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也对哦。”叶子婧点点头。

课间十分钟，汤仪收起桌上的笔，她趴在桌上，转头看向窗外，视线从上往下望去，入目先是一片蔚蓝晴空，万里无云，白色教学楼，天桥上稀落的学生，阳光打下来，一切如此明亮。

温水般平静的日子，枯燥的课本、知识点，纷飞的试卷，夹杂着少年少女们柔和微妙的情愫，还称不上很重要，烦恼便接踵而至，期末周，各种考试如同车轮战，碾压过这些年轻的脊背。

晚自习，教学楼亮如白昼，玻璃窗上氤氲着朦胧雾气。

走廊铃声打响，校服大军冲向楼梯，人潮缓慢地向下挪动。

踏出温暖如春的教室，让人不由冷得打颤，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前两天广播里有暴雪预警。

张博把汤仪请教的两道错题连本子带回去，说：“我回家帮你看看，明天早自习跟你说。”

“谢谢，那我明天给你带早饭吧。”汤仪说：“经常麻烦你帮我看题。”

男生拉上书包拉链，跟她微笑挥手，“那明天见。”

汤仪：“明天见。”

后桌的陈宇倏地站起来，忽然拎起她的书包，说：“一起走吧。”

叶子婧见状，道：“陈宇，你发什么疯？汤汤和你不顺路。”

“顺路。”陈宇眼神直勾勾的，“很顺路。”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男生边推着自行车边看她，女孩安静看着前路。

顿时，他脑袋里空空如也，怎么也想不起要说些什么。

女生先开口：“上次测八百米，谢谢你帮我和叶子跟老师求情。”

陈宇愣了下，道：“你很厉害，八百米能跑进三分半的女生很少，就是叶子，她平常偷偷少跑圈，一到体测就不行。”

凝结的气氛略微融化。

“你今天要和我说什么吗？”汤仪想了一下，“之前你都和方明泽一起回家的。”

“也没什么。”陈宇一只手不自觉拧车把手，继而攥紧，迎面一阵冷风，冻得脑子也清醒过来，他低声说：“汤仪，我喜欢你。”

“为什么？”她冷不丁问。

男生踌躇道：“因为……你是我喜欢的类型。你性格很好，文静温柔，和你相处很舒服。”

她站在路灯下，陈宇回头看她，说：“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你可以考虑的，我可以等。”

说完，男生长腿一跨骑上自行车，身影消失在茫茫漆黑中。

远隔一条马路，附中校门口涌出一波下自习的学生，街边停着长长的车龙，格格不入地混在黑白校服里，她不由加快脚步。

那天在公交站台，人潮拥挤，一瞬交错的眼神，犹如一场幻觉，甚至，连梦也出现了变化。

小黑屋里，无声转动的排气扇，大人鬼祟的身影不时出现，幽幽地监视着他们。

少年仍旧坐在她身旁，一言不发，眸光低垂。

她对他说：我好像看见一个很像你的人，但那个人不是你，对吗？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答。

又要自问自答，她低下头，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漫上来。

以往梦里的少年，非常沉默，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只是陪伴她。

这次，他慢慢攥住她的手指。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她轻问：是你吗？

少年目光深邃，手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腕，就是不说话。

之后的梦中，少年总是轻握她的手，在昏暗光线下，眼神静默，温柔耐心地倾听她的自言自语。

问题的答案也没那么重要了。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她不清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这座黑色花园里，任凭时间流逝，他都不会离开她。所以，她绝不要任何改变、意外。

兵荒马乱的期末考结束后，还有一周放寒假，通常，老师几节课就能把卷子讲完，剩下的时间会给学生放些电影。

汤仪期末考的名次略有下滑，虽然如此，也基本保持在原来的分数段内，在她的预料中。

自习课上，叶子婧提议周五放学后，几个人一起去学苑路上的livehouse，庆祝寒假的到来。

叶子婧是个行动派，前两分钟说完，便在q上建群，把他们一起拉进来，还不忘叫汤仪把肖婕和她朋友也拉过来。

“刚开那会就想叫你去了，后来，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叶子婧想了想，说：“反正你第一次去，我请你。”

深冬季节，天黑得很快，学苑路上，一如既往地来往着各色校服学生。或许是快放假了，偶尔照面的几个学生脸上都带着笑意，步伐轻快。

汤仪回家放掉了书包，匆忙赶过来。

一行人就站在livehouse门口，说说笑笑的，很扎眼。

同班的陈宇、张博都在，肖婕也刚到，她没带朋友，除此之外，还有叶子婧的两个女生朋友，她们眼睛上擦了亮晶晶的闪粉，长腿肤白，一个穿紧身小黑裙，另一位飞行员夹克搭牛仔热裤，打扮入时。

她们穿得很少，这会站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等会蹦起来，里面超级热。”叶子婧里面穿t恤，外套一件黑色羽绒服，对毫无准备的两人说：“没事，反正是去听歌的，怎么穿都行。”

男生拉开黑色金属门，他们走进去，宛如在穿梭隧道，周围墙壁是灰黑色的，顺着墙上的发光字提示，仿佛迷宫，四周散发着橙黄色的光，他们一直走到最里面，视线终于开阔。

舞台上，乐队还在调音。

台下已站着不少人，有匆匆赶来的上班党，搂在一起自拍的情侣，也有背书包的校服学生，什么人都有。

肖婕正低头看手机，似乎和人聊天，她突然出声：“这家livehouse叫什么名字？我一个朋友也想来。”

“一串英文字母，也不会念。”小黑裙女生说：“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肖婕没回，里面开了暖气，人也越来越多，她转头拉汤仪去寄存柜，把外套放好。

不多时，场馆音乐响起来，台上的乐队主唱穿件夏威夷风的花衬衫，开场曲是一首迷幻浪漫的英文歌，主唱单手扶话筒，声线柔和，令人想到热夏、大海、刺眼的阳光、沁凉的游泳池，水波微漾，心上人在耳边轻喃情话。

汤仪喜欢舒缓的调调，使人放松，不禁轻哼起来。

一曲毕，她视线搜索肖婕，发现她的眼睛还不离手机，而叶子婧他们站在靠前的位置，离舞台近，陈宇身边的是飞行员夹克的女生，她把外套也脱了，露出里面的黑色吊带，身材惹火。

她们是叶子婧的初中同学，现在在二中的国际部上学，国际班管得松，平常有事没事溜出来玩，和同龄女生相比，在外貌上花更多的心思。

主唱清清嗓子，轮到下一首，毫无征兆的，硬核的摇滚前奏在耳边炸开。

现场音效非常好，那乐声的震荡回响在耳畔，心跳逐渐加快，气氛一点即燃。

光站在原地，都有一种心脏发慌的感觉。

汤仪受不了捂住耳朵，肖婕举起手机，往这挤过来，她看着表妹嘴巴一开一合，什么都听不见。

周围全是激烈的震耳欲聋的声音。

肖婕把手机塞到她手上，备忘录上写了一句：姐，我朋友马上来，我要去个洗手间，你帮我去门口等一下他，过会，他会打我手机的。

汤仪捂住耳朵，猫腰穿过人群，快步走出场子。

中途，她被一个人拉住手臂，头顶的光投下来，那人惊诧地看着她。

程彬更没想到，无聊和一帮哥们来这家livehouse，听得正嗨，余光里扫到有个人影，低头看去，平日在学校里沉静的乖乖女，此刻竟出现在这里。

灯光洒下来，女孩的脸庞白皙，眉眼乌黑。

她甩开他的手，程彬想跟过去，无奈嗨歌的人群开始乱舞，他被挤到中间，待回过神，人面不知何处去。

同样，另一头的陈宇也注意汤仪偷偷离场，他本想借口走人，被女生挽住胳膊纠缠。

好不容易脱身，汤仪额头一层薄汗，她握着手机往前走，在迷宫般的转角处遇到一位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脚踩椅子，在修理墙壁上的发光字。

汤仪在黑色金属门前等待，她看眼手机屏上的时间，有点无聊。

耳边有一些异响，男人跳下椅子，按下开关，发光字又亮起来。

一串陌生的英文字母——也可能不是英文。

汤仪尝试小声念了一下，读不出来。

男人用流利的音调念道：“l\'entrée du paradis，是法语。”

他对女孩说：“也是这里的名字。”

她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l\'entrée du paradis，天堂口。”男人微微地笑，“这个名字很美。”话落，他提起椅子往里走去。

这会，一个人推开沉重的金属门走进来，也带来一阵寒凉的风，染了一头金毛的潮男嘴里嚼着口香糖，双手插兜，斜睨了眼汤仪。

经过她身边，她闻到这人身上的酒气。

怪不得没把握好力道，推拉门前后摆荡着，漆黑的夜晚，冷风钻进来。

手机滋滋震动，汤仪抬起眼睛，蓦地发觉，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此时，门受自重来回地摆荡，以某种频率，一下又一下。

一会看到的是黑魆魆的门，一会是少年的脸庞，时隐时现的，不再挪动分毫的目光，就像从很久以前起，他就是这样看着她了。

好像时间被拨回，炎热的夏天，囚笼般的学校，他们之间永远隔了一扇门。

此刻，他们正平静地望着彼此。

在这短暂且默契的气氛里，让她恍惚又想起那个问题。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直到门停止摆动，再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合上的瞬间，汤仪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而面前的门也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