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长歌 第七章 扬帆 （上）

  第七章 扬帆 （上）

  “且慢。朕记得数日前，有一份联名奏折，以宋应昌知兵为名，要朕委派其经略朝鲜、蓟辽等处军务。朕当时想放一放，等张诚去辽东探查回来之后再行批复。你去给朕找来，朕立刻准了这份折子。明天一早交外朝拟了圣旨后，送往兵科。” 既然决定军务上的事情，由钦差宋应昌一言而决，万历皇帝朱翊钧就必须让此人能有所凭仗，因此，想都不用多想，很熟练地继续吩咐。（注1：兵科，对应兵部，掌管监察之权。明代圣旨要先发到六科给事中手里，经给事中用印被留下档案才能执行。给事中职位虽然低，却有权力拒绝圣旨下发。）

  “是，皇上！” 正转身准备去传递口谕的孙暹赶紧停住脚步，快速走到专门存放留中奏折的柜子旁，目光上下搜索。（注2：留中，皇帝觉得不妥当，或者不愿意按照阁臣建议处理的奏折，通常选择留下来，冷却一段时间处理。所以称为留中，万历当政时，甚至会把奏折拖到用不处理。）

  “左首第二列第三个格子！” 万历皇帝朱翊钧记忆力非常强，发现孙暹对奏折存放位置不熟练，立刻大声提醒。

  “皇上过目不忘，奴婢佩服之至！” 孙暹脸色微红，快速按照万历皇帝朱翊钧提醒的位置拿出圣旨，同时大声称颂。

  “朕这哪里叫过目不忘，你是没见过真正过目不忘的人，朝奏折上随便扫两眼，就能一个字不差地倒背如流！” 万历皇帝朱翊钧挥了挥手，忽然又有些意兴阑珊。

  自从熬死了张居正，大权在握之后，他已经亲自主持了好几次殿试。接见过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加起来数以十计。这其中当然不乏死记硬背，白首穷经的书虫儿。但是，同时也不乏真正的过目不忘，且触类旁通的“盖世奇才”。

  然而非常令他失望的是，无论在书虫当中，还是“盖世奇才”里头，都找不到任何人能跟当初的张居正比肩。虽然后者生前，总是压得他透不过气。但后者的才华，本领，治国手段，绝对让历年来所有状元、榜眼和探花们，都望尘莫及！

  “奴婢听闻，每当有圣人临朝，人才便多得如过江之鲫。陛下能经常看到过目不忘之才，天下大治想必指日可待！” 孙暹虽然自称没读过书，马屁话说起来却一套接着一套，套套都能拍在万历皇帝的心窝子上。

  “把奏折放下，赶紧滚派人去传朕的口谕吧，你这厮，本事不见得有多大，却长了一张好嘴！” 万历皇帝朱翊钧被拍得好生舒服，大笑着作势欲踹。

  “奴婢遵旨！” 孙暹放下奏折，故意将身体向后仰了个直角，然后做连滚带爬状，快步冲出宫门。

  史世用在旁边看得又是羡慕，又是佩服。羡慕的是，这孙暹白天时还是个寻常随堂太监，眨眼功夫，就取代了张鲸，成为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而佩服的则是，这孙暹的腰梁骨，能软能硬，能直能弯，并且每次变形都恰好满足皇上的需要，精准到几乎毫厘不差！

  常年在锦衣卫队伍中打滚儿，他自问也算是个人精。可今日见了真正的“人精”到底长啥样，顿时明白，自己距离人精的标准，差了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由此想来，自己先前走到哪都不怎么受上司待见，危险的任务几乎件件不落，立功受赏却基本无缘，也理所应当了。毕竟一个连自知之明都没有的家伙，在锦衣卫队伍中，能够不死无葬身之地，已经实属侥幸，谁还敢奢求更多？

  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就不该赖在皇帝身边不走。想到这儿，史世用赶紧向万历皇帝行了个礼，学着戏文中的有眼色人模样，小声说道：“陛下，卑职今日得以目睹天颜，实乃三生之幸。眼下天色已经晚了，卑职不该打扰陛下处理政事，斗胆先行告退！”

  “急什么？朕还有其他事要问你！” 万历皇帝朱翊钧这辈子见过无数文武官吏，却是此一次见人说话如同唱戏，强忍笑意，等史世用把套话说完，然后轻轻摇头，“来人，赐座！”

  “不敢，不敢，圣上面前，哪里有卑职的座位？！” 史世用以前积累的官场经验，没半点儿能用得上，只好再次学起了戏文儿。

  “朕叫你坐，你就坐！” 万历皇帝朱翊钧笑着翻了翻眼皮，大声补充。

  早有太监抬来一个绣着图案的锦凳儿，再史世用身边放好。史世用不敢违背圣谕，只得又学着戏台上看到的忠臣模样，欠着屁股坐在了锦凳边缘上，然后竖起耳朵，静静地等待万历的垂询。

  也许是平素跟聪明人打交道太多了，万历皇帝朱翊钧，对史世用的反应感到非常新鲜。笑了笑，故意先从简单的话题开始，“你去过倭国，他们那边，风土人情，与大明有什么不一样之处？！朕听人说，倭国将其民分为四等，一等二等人，杀三等和四等人，连责罚都没有，不知道传闻是真是假？！”

  “启禀圣上，传说只能算对了一半儿。” 说起自己熟悉的话题，史世用的表现，立刻不像先前一样生涩，想了想，笑着回应，“倭国将其民，其实分的是五等。公家，武士，百姓，钉人和贱民。其中公家，则等同于我大明的皇亲和勋贵，武士，则是文武官吏。百姓，相当于我大明的农夫。钉人，则指的是商贩，城中富裕人家。贱民又分两类，秽多和非人。秽多以杂工或者娼妓为主，非人则是劫掠而来的奴隶或者刑满释放囚犯。公家通常不会亲手杀人，而武士如果受了百姓和钉人冲撞，的确可以拔刀当街斩杀。但无故杀人，却要受到处罚。至于贱民，被杀了也就杀了，不受国法保护。顶多赔给其主人一些铜钱！”

  “那岂不是跟元朝时，蒙古人待我汉人差不多？” 万历皇帝朱翊钧楞了楞，问话声里，本能地多了几分自豪。

  “的确有些类似，所以，太祖圣明，天下万民皆感念其拯救之恩！” 史世用拱起手，非常郑重地回应。

  不像某些读书人，读着读着就忘了祖宗是谁。史世用出身于军官之家，可是牢记着，蒙古人统治中原之时，自家祖先性命只值一头驴钱的事实。所以，对大明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钦佩，绝对发自内心。

  没有谁不喜欢听人夸自家祖先，万历皇帝朱翊钧也不例外。听史世用的声音不似作伪，顿时心里十分高兴。笑了笑，大声说道：“非但史卿，朕每次在书中读起太祖皇帝的故事，都心潮澎湃。人都是生于天地间，哪有性命还不如一头畜生值钱的道理？！倭国既然野蛮与蒙古相类，我大明更是该早日出手，将其赶回老巢。你熟悉倭国情况，且告诉朕，其国武士，到底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本领高强，个个都能以一当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