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使徒 第四十一章 回家（三）

双石镇是个历史悠久的小镇，跟它的邻居埃姆镇相比，充满了陈旧的感觉——只有驿路的周边才有一些生气。

与埃姆镇各行各业的繁盛不同，双石更像是个依附驿路的寄生虫——驿路在，小镇便在；驿路断了，小镇即便不会烟消云散，也会元气大伤。

在其还未被归入帝国版图的时候，这里人们自给自足，过得也算安静祥和。然而贯穿小镇而过的驿路带来了外面世界强大的冲击力，转眼间就摧毁了镇民们传承数百年的生活方式。

年轻人纷纷踏上了那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宽阔道路，只有那些无力远行的老弱才会留守在他们的故乡，吸附在这条帝国的动脉上，汲取一点仅仅能够让自己生存下去的养料……

罗杰的脑袋刚刚探出车厢，便被一阵酸臭的气息冲得眉头一皱。

前夜刚刚飚了一阵急雨，地面上泥泞不堪，牛马的粪便被踩烂在泥水之中，再被正午的艳阳一阵烘烤，那股气味还真让罗杰没法很快适应……

“啧啧，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这么破烂啊！”罗杰打量了一下那坍塌了一角的草棚和睡在躺椅上的一个老头子，嘟囔了一句，跳出车厢。落地的双脚溅起无数泥点子，将罗杰那条本就不怎么干净的裤子上又添了不少点缀。

“操！”罗杰悻悻地骂了一声。

马车夫早就熟悉了这里的环境，撸起裤管穿着一双草鞋忙上忙下，倒是不用为自己的衣物心疼，没一会儿，他便把罗杰的行李从车厢顶卸了下来，又将卡莉扶上了轮椅。

罗杰结了账，拎着行李，看看自己那双还值点钱的鞋子，叹了口气，朝那睡着正香的老头儿走去。

“喂喂，还有往三里堡方向走的马车吗？”罗杰踹了踹老头儿的躺椅，阴着脸问道。他现在可没什么尊老的心情。

被惊醒的看门人一阵手忙脚乱，忙不迭地从躺椅上爬起来。他看到一个穿着法师袍的瘦高个站在自己面前，赶紧抹了一把脸道：“有！有！法师大人稍等，俺这就给您套一辆！”话还没说完，便跌跌撞撞地向草棚后面的马栏跑去，就好像屁股上追着个火球似的。

“我有这么吓人么……”罗杰嘟囔了一声，看了看身上那件代表着初级魔法师身份的法师袍，心情突然好了很多。像他这样的低级魔法师，在埃姆镇一抓一大把，什么时候体会过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果然闭门造车不利于‘心情愉悦’……”罗杰略带点狭促地想着，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卡莉却对罗杰的做派有些不满。这些年来，她与纳维不知道受了多少罗杰这种人的白眼，看到老头子踉踉跄跄的样子，心头一阵酸楚，忍不住回头对罗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对老人家尊重点？”

“呃……”罗杰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刺伤了卡莉，喉咙里挤出一个声音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其实要是换成其他女人，罗杰会滔滔不绝跟她“讲道理”，比如“老头子工作时间睡懒觉，混成这熊样都是自找的！”，“要想被人尊重，就得先尊重自己。一件法师袍都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怎么要求别人不把他看轻？”，“你看着他可怜，其实他们那种人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只不过他们混得连坑蒙拐骗的资本都没了！”……

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先把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再说。然而现在，他看着黑丫头那一双忽闪着的眼睛，突然就词穷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罗杰摇摇头，换上一脸苦笑，对着一本正经的卡莉说：“我以后注意吧……”

听了这样的回答，卡莉一怔，然后咬咬嘴唇，没有再说什么，缓缓地转过头去。她知道自己冲动了，本来期待着罗杰的怒火，或者按照那个家伙一贯的风格，喷出来一通冷嘲热讽，但是却收到了这样一个答案，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罗杰也挺尴尬。这算是黑丫头第一次说出批评自己的话，比预想的要早很多，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究竟该对黑丫头抱有什么样的态度，罗杰压根就没想好。看来，这件事得早点提上日程了……

老头儿跑得不慢，却迟迟没见到有马车冒出来。双石镇虽然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倒也不至于行人绝迹。稀稀拉拉的过路者难免会将目光投向罗杰——一个扛着行李，推着轮椅傻愣愣地站在大太阳下的“尊贵”法师，总还是挺吸引眼球的。

罗杰有点承受不住那些“粗人”一点不含蓄的眼光，决定先到那个塌了一角的草棚下躲躲——毕竟他还没嚣张到光天化日之下向路人扔火球的地步。

谁知他不动还好，刚一迈步，卡莉的轮椅便向下猛的一沉，轮子陷入一个被泥水掩盖着的深坑，半倾倒的轮椅一震，卡莉便带着尖叫向侧前方栽去。她刚才正有些魂不守舍，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心神恍惚之下没有抓牢扶手……

眼看着卡莉就要一头栽到烂泥之中，一个路人猛冲过来，堪堪扶住黑丫头瘦弱的肩膀，将她按回了轮椅。

“小心一点啊！”那个人看着惊甫未定，还在拍着胸脯的黑丫头，露出一副闪光的白牙，笑着对罗杰说道。

罗杰也是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再去拉卡莉已经晚了。眼看着就要变成“黑泥丫头”的卡莉幸免于难，罗杰自然也不会吝惜笑脸。

只是他的“多谢”二字还没准备好，冲过来帮忙的路人先指着罗杰叫到：“呀，这不是克里兹曼学长嘛！”

“熟人？”罗杰心里边嘀咕了一下，看着眼前人的脸，好像没什么印象。刚想张口问一句：“你认识我？”，心头却又泛起一点熟悉的感觉，这张脸确实见过。罗杰觉得自己想起来他是谁了，于是到了嘴边的问话变成了一声好像恍然大悟般的“哦……”

结果还没“哦”完，罗杰却发现那点熟悉的感觉怎么也没办法跟一个名字联系起来，于是那个“哦”没有沉下去，反而莫名地拖出了一个上挑的鼻音，让罗杰尴尬无比……

可惜都已经“哦”过了，罗杰再也不好意思去问来人的姓名，只好装傻充愣地想办法将话题进行下去了……

“是啊！”罗杰努力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来，接上了路人的话，又追问了一句：“你怎么也来双石镇了？”

这算是句百搭的废话了吧……

罗杰的窘态丝毫不差地落在了那路人的眼中，他却不着恼，咧嘴笑了一下，顺着罗杰的话应了一句：“纯粹是路过，正准备换马回杰尔曼。”说完，没等罗杰再没话找话，转身向后面招了一下手，一个穿着法师学徒长袍的女人便走了过来。

“这位是若娜·李，我的同学。”白牙指着来人介绍到。随即又指着罗杰对女人说：“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罗杰·克里兹曼学长。几个月前，在法阵学的课程上帮了我很多忙。是我莱利·贝克尔最佩服的人！啊……之一！”

大白牙有些做作地介绍一下子就把那个名叫做若娜的女学徒给逗乐了，可是罗杰却听得相当舒畅。

“这个莱利简直太上道了！”罗杰在心里边笑道：“这哪里是向若娜介绍我，分明是向我介绍他自己啊！几乎是不动声色间便消解了我的尴尬，以前怎么就没注意过这么个人才？！”

经莱利这么一提醒，罗杰也想起来了。

上个学期修习法阵课的时候，罗杰躲在最后一排自顾自地搞出来一个能够触发火焰箭的卷轴，然后顺手扔给了发愁交不上作业的莱利，随后罗杰也顺手帮过他几次。

那时候的莱利入学还没满一年，典型的新人做派，对帮了大忙的学长自然是千恩万谢。不过罗杰这个跟“用功”丝毫沾不上边的家伙连课程本身都没多少留意，又怎么会注意课堂上的一个低年级学徒？

所以上完了课，罗杰就把对这门课的所有印象夹在教科书里边，一起扔还了讲师——至于那讲师的名字，罗杰更不可能记住了……

了解了前因后果，罗杰便能够找到共同话题了。介绍过卡莉，四个人就满脸堆笑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会儿，随即还是莱利很识相地先提出离开。罗杰乐得结束这种毫无营养的话题，随便客气了两句，便放那两个人走掉了。

“一起的同学啊？！”卡莉看着那两个人离去的背影，又补充了一句没有营养的话。

罗杰没搭理她，因为看守马栏的老头儿回来了，他还带着一个同样年岁不低的老车夫，赶着两匹瘦马拉着的乌篷马车一路小跑地迎了上来：“法师大人，您的马车到啦！三里堡，两个大子儿走一趟咧！”